界面新聞記者 | 查沁君

界面新聞編輯 | 文姝琪

628分能上武大、華科，可江西考生熊同學卻把這張通往985名校的入場券，換成了一所今年才誕生的民辦大學——福耀科技大學。

這一決定多少有些出人意料。當他把錄取通知書曬到社交平臺，評論區被各種“潑冷水”的聲音占據：“能有選調資格嗎？”“進得了大廠嗎？”甚至還有網友斷言：“五年后，這所學校會撤點。”就連父親一開始也持反對態度，“擔心以后福耀集團倒閉”。

對這些爭議，熊同學并不在意。他在接受界面新聞采訪時表示：“雖然是新開的大學，沒有長期的辦學積累，但看它的理念和師資實力不差。很多老師是從985、211學校過來的，相當于把那些學校的部分實力帶了過來。”

在他看來，比起名校光環，實用導向和個人成長的空間才是決定大學價值的核心。

熊同學只是今年“黑馬高?！闭猩鸁岢钡目s影。2025年的高考錄取中，幾所新創立的“新型研究性大學”表現亮眼：

福建福耀科技大學在廣西的物理類最低投檔線達到616分，超過南京航空航天大學、華南理工大學等傳統名校；在河南，其錄取的最高分達683分（全省位次857），足以直接進入清華、北大的分數段。

寧波東方理工大學在浙江省的計算機科學與技術專業組分數線為656分，僅比浙江大學低2分。首次招生的大灣區大學在廣東的物理類投檔線622分，比中山大學低6分，與華南理工大學齊平。

這種現象在近年的高招歷史中極為罕見：一所剛創辦的民辦大學，首年招生就把錄取分數線壓到傳統985、211的同一梯隊。

高熱度之外，這批民辦大學還帶著濃厚的爭議色彩，尤其是福耀科技大學，首批僅招收50名本科生，卻吸引了大量高分考生主動放棄985、211的錄取機會，選擇這所“初出茅廬”的民辦學校，部分網友抨擊稱：“考生和父母都腦子進水了”、“這高中白上了”。

新型研究性大學的出現，一方面滿足了部分高分考生對個性化培養和科研早期介入的需求，另一方面，也在撬動原有的高等教育格局。但它們的未來仍面臨諸多不確定：資金能否持續投入？能否在就業和科研成果上與傳統名校競爭？

熱捧與爭議之外，這類大學究竟能否成為培養未來領軍人才的新樣板，還是會曇花一現，尚需時間給出答案。

當高分考生放棄985

高三下學期，福耀科技大學的招生團隊曾兩次走進熊同學所在的中學做宣講。高考一結束，學校再次與他接洽，并邀請一批同學前去參觀體驗，同時詳細介紹了學校的課程設置與辦學理念。

“學校設施很先進，還有好多棟實驗樓，條件都不錯?！备屝芡瑢W印象更深刻的，是與“網紅校長”王樹國的面對面交流。王樹國不僅介紹了學校未來的發展方向，還解答了熊同學關于大學生活的疑惑?！澳芸闯鰜硗跣ｉL對這所大學的發展已經有藍圖了，有明確的建設計劃?！?/span>

“對標斯坦福大學”最早是曹德旺喊出的口號，在王樹國的理解中則是“美國企業家能辦成那么好的私立大學，我們中國為什么辦不好？”

福耀科技大學常務副校長徐飛對外宣稱，相較傳統高校，福耀科技大學定位新型研究型大學的“新”主要在于“打破體制束縛”，實現理事會治理、學科交叉前置、師資全球競聘和資源高度集約，與其“高起點、小而精、研究型、國際化”的辦學定位相呼應。

具體體現在，“理事會+校長負責制”的現代治理結構，推行“教授治學”理念，賦予學術團隊更大自主權，可新設和快速調整專業。

其次，學科設置對接科學發展和國家戰略需求，專業設置聚焦人工智能、集成電路等前沿領域，課程嵌入企業真實課題，就業方向明確。

師資方面，福耀科技大學稱已聘請15位海內外院士、56位全球前2%頂尖科學家，71.2%的教師具有海外教育或工作經歷；大灣區大學則表示，院士將親自為學生授課。

人才培養上，該校強調“本碩博貫通”和國際化，實行“3+2+3”學制，學生本科階段即可獲福耀科大和境外名校雙學位，26歲前后可完成博士學業。師生比更是堪稱“奢侈級”——師生比逼近1：5，幾乎是“5個老師圍著1個學生轉”，而傳統985的師生比約為1：15。

在熊同學看來，這所學校招生人數少，每個學生能獲得更多的學習和成長機會；自由度比其他大學高，可以先讀一年通識課程，再選擇自己喜歡的專業；培養目標明確，畢業后從事的工作與所學專業高度匹配。“比如我學智能制造的話，曹先生說之后至少能達到中級工程師的水準?！?/span>

熊同學正是被這種面向產業前沿的專業方向吸引。

“我更看重知識的實用性和轉化性，希望學到的東西能真正用到實處，轉化成對社會有用的價值?！彼蛩阆忍嵘⒄Z口語水平，適應可能較高的外語課程難度，同時積極爭取參與本科階段的科研項目，“做出一些小成果，讓別人通過成果而不是僅僅學歷來認可我。”

熊同學并不是唯一一個“出人意料”地選擇福耀科技大學的高分考生。華姐在社交平臺上曬出孩子收到的福耀科技大學錄取通知書，上面還有校長王樹國的親筆簽名。她坦言，自己看中的是學校的資源傾斜與產業方向。

“在一所百億投資的民辦大學里，當首屆學生，一定會把所有資源都傾斜給這50個孩子?！备騽尤A姐家孩子的是，福耀科技大學盯的是國家最需要突破的高尖端技術，從特種玻璃材料，到智能制造的底層技術，從新能源到工業軟件的卡脖子難題。

“這所學校一誕生就站在了產業的最前沿，實驗室是連著生產線的，教授帶著學生啃的是真刀真槍的硬技術，把課堂建在科技突破最前沿的魄力，才是真科學大學該有的樣子?！比A姐稱。

不過，關于其首屆招生人數少，也有一些質疑聲音，稱福耀科技大學是搞“超短裙招生”，“首年全國只招50人，在有的省份只招七八人，錄取分數高不奇怪?！?/span>

所謂“超短裙”招生，指的是高校在某一批次錄取時，減少招生計劃，提高該批次錄取分數的招生方式。如某高校把部分冷門專業的招生調整到提前批，只在本科批安排少數熱門專業的招生計劃，以拉高本科錄取分數線，本科批的招生就被稱為“超短裙招生”。

對此，21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熊丙奇認為，以小規模招生換取更高的錄取分數線，以確立學校的“江湖地位”，這么做也無可厚非。

更重要的是，福建福耀科技大學的首年招生計劃確實在不斷調整，從之前網傳的1000人，到后來的100人，最終確定為50人。這種調整實質是該校辦學定位不斷調整的結果，符合把學校辦為“小而精的研究型大學”的定位。

與此類似的，有西湖大學、中國科學院大學等。西湖大學首年招生60人，今年招生也不超過100人。中國科學院大學今年全國本科招生計劃為550人?！靶《钡拇髮W，不同于以往的本科院校，不追求“高大全”，而強調特色辦學。如美國的加州理工學院，到目前為止，全校本科生、研究生加起來只有2000人左右，本科生不到1000人。

“客觀而言，單從招生策略看，福建福耀科技大學今年的招生是比較成功的?！?/span>熊丙奇稱，但能否持續吸引優秀生源，取決于其辦學質量和畢業生發展前景。

“如果定位為新型研究型大學，就要在‘新型’上做出真正的創新?！毙鼙娣Q，“我國并不缺研究型大學，缺的是有鮮明特色、能將研究與應用深度結合的新型應用人才培養模式?！?/span>

他指出，如能堅持產教融合、保持高質量師資投入、結合學生興趣定制培養方案，這類新型大學將可能走出一條與傳統985完全不同的發展路徑。而在高考志愿選擇日益多元化的當下，這恰恰是它們最大的機會窗口。

新型大學的“豪賭”

隨著中國高等教育進入變革期，“新型研究型大學”作為一個新興教育形態逐漸浮現。尤其是福耀科技大學的誕生，成為這一浪潮中的焦點：為何一個新辦的民校能吸引頂尖考生，打破“985光環”？又將怎樣掀起中國職業教育的革新浪潮？

從最早的南方科技大學算起，我國新型研究型大學的辦學實踐已逾十年。2018年3月，定位“高起點、小而精、研究型”的西湖大學正式獲批。隨后，福耀科技大學、寧波東方理工大學、大灣區大學等相繼成立。

2020年9月，習近平總書記在科學家座談會上明確提出這一教育理想，標志其正式進入國家戰略議程。同年，《十四五規劃和2035年遠景目標綱要》首次將支持發展此類大學納入國家戰略中。

這些大學“不約而同”地定位“新型研究型大學”，對標頂尖名校，試圖探索一條全新的道路。

與傳統大學相比，新型研究型大學最大的不同在于治理結構。傳統公立高校多實行“黨委領導下的校長負責制”，而新型研究型大學往往借鑒國際經驗，采用理事會或董事會領導下的校長負責制。

這一模式在西湖大學率先落地——董事會作為最高決策機構，負責學校方針政策、預算監督和校長任免，其成員包括捐贈人、學術領軍人物和社會知名人士。理事會制度為大學提供了更大的自主權和靈活性，也減少了行政化管理的弊端。

這種機制后來被寧波東方理工、福耀科技大學等沿用，并在此基礎上配備監事會、學術委員會、顧問委員會等多重機構，實現相互制衡。

在學科布局上，新型研究型大學不追求“大而全”，而是根據國家戰略和產業前沿精準發力。例如，西湖大學集中在理學、工學和生命科學，寧波東方理工重點發展基礎研究與工程技術交叉，福耀科技大學則聚焦智能制造、新材料與人工智能等領域。

這種聚焦帶來的好處是可以在有限的資源條件下形成優勢學科集群，快速在特定領域建立國際競爭力。相較于傳統高校需要兼顧大量學科、調整緩慢，新型研究型大學能更靈活地設置和優化專業，迅速響應產業變化。

辦學規模小是另一顯著特征。西湖大學在建校多年后，本科招生依然控制在百人以內，總規模規劃為5000人左右；寧波東方理工、福耀科技大學的規劃規模也在萬人以內。這種“小而精”的規模意味著師生比更低，西湖大學的師生比保持在1:10以內，福耀科技大學甚至接近1:5，遠高于985高校普遍的1:15。

人才培養模式上，新型研究型大學幾乎都強調產學研一體化和貫通式培養。有的學校先招博士再開設本科教育，倒逼本科教學直接對接科研前沿；有的推行本碩博貫通計劃，縮短培養周期，讓學生在二十多歲就具備博士學歷和完整科研經歷。普遍引入導師制、書院制，邀請全球頂尖學者與產業專家共同指導學生。

更重要的是，它們與企業和科研機構保持深度合作，將學生直接置于真實的科研和產業環境中，推動成果轉化與創新創業。

例如，福耀科技大學對標的斯坦福大學，從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創性地提出了在校內成立工業園區，為學生提供各種研究項目和實習機會，反過來又一舉孵化了大量高科技企業，使斯坦福成為今天“硅谷”的核心和全球科技創新的中心。

盡管如此，新型研究型大學的挑戰也顯而易見。

首先是學術沉淀不足。相比百年名校，它們缺乏厚重的學術傳統和穩定的學術共同體，高水平科研團隊的構建需要時間積累。雖然這些學校大力引進院士、海外名師，但在國際學術網絡中的話語權仍需長期經營。

其次是社會認可度問題。在公務員選調、部分行業招聘中，新型研究型大學的畢業生還未完全享有與傳統名校同等的待遇，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考生和家長的選擇。

第三是資金可持續性。與公辦高校不同，民辦高校沒有或僅有少量來自上級主管部門的撥款和經費，往往依賴捐贈與政府支持，而大型科研項目和高水平師資的投入巨大，如果不能建立穩定的“造血”機制，很難長期保持高投入的辦學水準。

據公開數據顯示，2025年國內公立高校預算中，清華大學以395.18億元高居榜首，浙江大學、上海交通大學、北京大學、哈爾濱工業大學分列第二至第五名。此外，經費超過百億的高校還有復旦大學等21所高校。

再看剛剛建成招生的福耀科大，首期由曹德旺創辦的河仁慈善基金會投入100億元，學校的建設花費40億，剩下60億的資金用于學校的初期發展。據曹德旺稱，為2025屆學生投入8億元用于培養學生，雖然這個數字不小，但如果考慮到科研平臺的建設、課題研究等，可能就捉襟見肘了。

反觀西方的私立名校通常依靠龐大的捐贈基金和學費收入支撐，以斯坦福大學為例，該校在2024年所獲捐贈基金規模為376億美元，近9萬美元/年的費用（含學費、住宿、保險等）也是學校日常運營經費的重要來源。而國內這類大學的經費模式尚在摸索。

盡管困難重重，新型研究型大學對中國高等教育生態的沖擊已經開始顯現。一方面，它們的高分錄取和國際化培養路徑打破了“985、211”在高考志愿中的絕對優勢，讓學生和家長開始重新衡量學校與個人發展的匹配度。

另一方面，它們在制度與模式上的創新也為公立大學提供了新的參照，促使后者在人才引進、課程設計、科研布局上加快改革步伐。這種“鯰魚效應”正是教育改革所需要的動力。

從全球視角看，中國的新型研究型大學還只是起步，距離斯坦福、MIT那樣的國際影響力尚有很長的路要走。但它們已經在探索一種可能——在不依賴大規模公立財政的前提下，通過機制創新、資源聚焦和國際合作，走出一條適合中國國情的世界一流大學建設之路。

未來，它們能否在激烈的教育競爭中站穩腳跟，關鍵在于能否形成可持續的資金與人才循環機制，能否在有限的學科領域建立真正的全球標桿。這既關乎個別學校的成敗，也關乎中國高等教育多元化、國際化發展的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