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扎十一惹
編者按:扎十一惹,1990年生于云南深山一個村寨,七歲開始學漢語。大專畢業(yè)后進入媒體行業(yè),2019年離職。目前專心寫作。在最新出版的《我是寨子里長大的女孩》一書中,她勾勒了自己34年的人生軌跡,也為她的女性親人和鄉(xiāng)鄰們留下一些生命記事。以下摘自該書“在縣城讀高中”一節(jié)。
初三結(jié)束之后,我勉勉強強考上了縣一中,老師沒想到,我自己也沒想到。回學校領(lǐng)錄取通知書那一天,是班主任對我說話說得最多的一次,他問我家在哪里,具體在什么村子。我告訴他以后,他笑著說:“沒聽說過,更沒去過,只聽說過你們鄉(xiāng)上(現(xiàn)在劃鎮(zhèn)了)有黃牛干巴賣。不過你能考上縣一中也不錯,起碼有個高中讀。你家人同意讓你繼續(xù)讀嗎?”我點點頭,他也點點頭,把通知書放在我手里。
1
高中在真正的縣城里,學校外面不遠處就是一條小商品街道。軍訓結(jié)束后,學校的女生們?nèi)齼沙扇喝ベI東西,同宿舍的一個女孩子,姓白,也叫著我一塊兒去。
那一次我終于沒有推辭,因為考上高中,小叔叔給我了一百塊錢,這是額外的一百塊錢,我可以自由支配。逛了半天,我什么也沒舍得買,倒是在回學校的路上,遇到一個年輕的男人,說是來旅游的,沒錢了,想把相機賣了,換點兒錢吃飯。
我們都以為他說的是真的,我想,一百塊錢買一個相機,怎么都是劃算的吧?再者,他答應有錢了會回學校找我把相機贖回去。結(jié)果當然是被騙了,買來的相機實際上只是一個塑料模型,而我們兩人都不認識真正的數(shù)碼相機原本應該長什么樣。
我哭了很久,卻也沒有敢和家里人說這件事,也不知道應該把那個假相機怎么辦,它就一直躺在我的行李箱里。
一百塊錢打了水漂,之后就再沒有類似的補貼,而我迎來了長身體的高峰期。肚子餓,每天都在肚子餓。饞,饞肉、饞零食、饞水果。一到宿舍熄燈時,我的饑餓就會到達頂峰,我總是想著食物入睡。當時最饞的就是食堂賣的炒面條,五塊錢一份,我從來沒吃過,但是每次從那個窗口路過,都能聞到飄出來的香味。當時我想,要是能夠每頓都吃炒面條,我可能會快樂升天。
其次就是跟不上學習的節(jié)奏,真的一點兒都跟不上。老師和同學們之間的互動有一種城里教學的默契,他們似乎已經(jīng)知道對方掌握了多少知識、會拋出什么問題,我在其中就像一只尚未進化成人類的人猿,茫然地旁觀著。
第一學期期末考,考得一塌糊涂,當時學校里一些和我情況一樣的學生,先后輟學,或者轉(zhuǎn)到了三中、職高。我徹底認清了自己不是讀書那塊料,不如早點兒打工掙錢,至少可以減輕家里的負擔。
在寒假的某天晚上,鼓足勇氣和阿爸說我不想讀書了。我已經(jīng)做好了會被大罵一頓的準備,阿爸沉默了許久,既沒有責罵,也沒有安慰,只說:“至少要把高中讀完。”
2
學習跟不上,人際關(guān)系也不怎么樣。在學校里時間長了以后,我才第一次知道,原來縣城里頭對于我們花腰彝族人是有一個代稱的,叫作“老花腰”。他們會聚在一起,指著走在一起的幾個女生稱“老花腰”,或者會互相開玩笑:“你像個老花腰一樣。”然而,學校里的歧視和社會層面比起來,已經(jīng)顯得很弱了。在社會上,干臟活兒累活兒的,就是“老花腰”,其次是“老紅河”,指來自紅河縣的哈尼族們。
我很小心地掩藏著自己是花腰彝的身份,偷摸地學習著縣城學生的口音,模仿他們走路和講話的節(jié)奏,因為我真的很害怕,很害怕在某一刻,會突然有人用“老花腰”來指代我。
也許就是我的模仿顯得太過刻意,班上開始有人嘲笑我的嗓音和口音。青春期的我長得并不漂亮,甚至有點兒怪異,尤其是眉毛稀疏,鼻子很大。當時班上有一個姓李的同學,她最先把“無眉大俠”的外號送給了我。
很多時候,只要我路過她的座位,她就會輕聲地喊我“無眉大俠”,然后夸張地模仿我說話的聲音,大部分時間我都裝作沒有聽見。有一次教室里只有我和她,她還是一樣地扮丑羞辱我,我實在是氣急了,想和她理論,哪知她的伙伴突然就進來了,她們把我圍在中間,盡情地逗弄我,直到我哭了起來,她們也沒有罷休。
在那之后,她對我的稱謂變成了“小美女”,我們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比“無眉大俠”還要羞辱人。我變得更加沉默,而李同學和她的朋友們對我的作弄一直未曾停止。我覺得痛苦極了,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到高中畢業(yè)。
當時學校里有一本校刊,每個月刊發(fā)一冊,收錄的內(nèi)容是學生的文稿和畫作一類,形式很像當時很火的雜志《男生女生》。我把自己的苦惱和心事盡情地傾訴成文章,投給校刊編輯部,剛開始幾次都沒有回應,高一快結(jié)束的時候,編輯部聯(lián)系我,刊發(fā)了我的一篇文章,給了我十五元的稿費。
那是我第一次從學校這個環(huán)境里得到積極的反饋。十五元可以吃三次炒面,拿到稿費的那天下午,我?guī)缀跏秋w奔到食堂,買了第一份炒面,帶著滿心期待,緊緊攥著打飯的不銹鋼口缸,端著我心心念念的炒面,到自行車棚后頭的無人空地上用餐。可是第一口炒面入嘴時,我才發(fā)現(xiàn)這面是如此地普通,稀稀軟軟的面條,不新鮮的蔬菜,沒有一絲肉味的火腿腸,總是卡牙縫的辣子皮。
它花了我三分之一的稿費,我只能硬著頭皮把它吃下去。
當天晚上我就鬧了肚子。女生宿舍每層樓四十多個宿舍,共用一個廁所,流傳著一個學姐曾在那間廁所里上吊自殺的校園傳說。我在夜里來來回回跑了許多趟,極力避免躥稀在褲襠的同時,還要提防有沒有傳說中的紅裙子女鬼站在我的身后……第二天,整個人都拉脫水了,到校醫(yī)室掛水花了四十塊錢。
那一次的經(jīng)歷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樂極生悲,太快樂的事身后會有倒霉事等著我。記憶中好像自那以后,我就沒有再非常快樂過了,即使快樂,也會有意識地壓抑一下,“樂極生悲”,我反反復復提醒自己。
3
二〇〇八年汶川大地震的時候,我們學校因為正好在地震帶上,教學樓傷得不輕,學校讓我們在操場上過夜。當時一個同班同學,叫麥子,她母親來學校接她時大發(fā)善心,把我邀請到她家里,過渡一段時間。
那個夜晚,我才知道原來在城里,進門是要換鞋的,床單被罩可以是成套的,飯后是要刷牙的,睡前是需要洗澡的……
麥子家里開了一家餐館,我們吃飯時就到店里去。剛到她家的那幾天,我一直忍耐著吃飯的欲望,她給我盛多少飯,我就只吃多少,菜也是,只吃擺在面前的那一盤。她們家喝湯要用公勺,也不知道為什么,用公勺把湯舀進自己碗里再放回去的這個過程,總感覺十分漫長,似乎她家所有人都在盯著我的手,于是我也就不再喝湯了。
我和她家里人的相處很小心,怕自己說錯話,更怕自己聽錯話。他們的矛盾和摩擦從來不避我,這讓我感到不知所措,每當她的母親抱怨時,我就埋頭干活兒,生怕這份抱怨里會有我的原因。
住在她家那段時間,我干了許多的活兒。我不能說是她母親故意,因為確實我吃了很多好東西,享受了成長過程中營養(yǎng)最充足的一段時間,但也確實是干了很多活兒,比她家的小工做得還要多。每次她的母親站在院子里說哪個地方?jīng)]弄好,我就會趕緊從座椅上彈射起來去收拾,生怕自己成為一個白吃飯的人。
我不好意思在浴室痛快地洗澡,上完廁所以后會蹲下來檢查馬桶有沒有留下使用的痕跡。每天早晨都提前很久起床,不占用她們的洗漱時間。
麥子告訴我,不必這樣勤快,她休息我也休息就行了。可我做不到,做不到那么坦然,只盼著趕快恢復上課,讓我回到學校里。
有一次,麥子和她母親吵架了,為了不讓我一個人留在屋里尷尬,她提出帶我去網(wǎng)吧通宵。
“網(wǎng)吧”“通宵”,這是我人生詞典里的新詞,我緊緊捏著身份證,看著她替我出了通宵的十塊錢,心里波瀾起伏,感覺自己即將窺見像她這樣的城市小孩在叛逆時會度過的刺激夜晚……結(jié)果注冊了QQ并精心設(shè)計了自己的QQ空間之后,十點剛過,我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不過,這一趟也不是全然沒有收獲——我第一次喝到了百事可樂。
4
不像青春片里的女主,到了片尾就會逆襲,高中三年里,我一直如此普通,如此難以在其中找到一種舒適的生活方法,如此擰巴。我看著我的同學們,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目標,他們時常暢想大學生活,并且在討論的最后以交流難題為結(jié)尾。我是一個局外人,一個聽不懂別人在說什么的差生,知道自己差,卻也沒有勇氣嘗試著加入那個上進的氛圍中。
我一心期盼著高考,期盼生活趕快因為高考這一事件而發(fā)生改變,打工也好,回鄉(xiāng)下也好,給我一個痛快。可我又是那么害怕高考的來臨,我知道我考不上大學,知道父母的期待一定會落空,知道姐姐所說的“高考改變命運”不會發(fā)生在我的身上。一想到這些,我又祈禱時間過慢一些,高考不要到來。
在這期間,發(fā)生了一件讓我難以消化的事情——我的舍友失蹤了,一個多星期了,她也沒來上課。
似乎是學校和家長一起報了警,警察讓班主任把我們都叫去問話。我只記得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在物理課上,那周她坐最后一排,緊挨著后門的位置。她對她的同桌說:“等會兒老師問,就說我去廁所了。”接著她就從后門出去了,那天起再沒回學校。
我很擔心她遭遇了意外,這件事也成了我們年級的新聞。警察來過之后差不多過了三天,她突然回來了。
那是晚自習前,聽說她回來了,很多同學都跑去走廊上看熱鬧。只見她母親拖著她從老師辦公室里出來,太過用力,把她的頭發(fā)都扯散了,她的衣衫也被拽得凌亂不堪,半掛在腰間。
她低著頭,任由她母親肆意辱罵。從那些辱罵里,我們大概弄明白她出了什么事——她和一個成年男人 “戀愛”了,懷了對方的孩子,這一回失蹤,其實就是去做流產(chǎn)。
我不明白她母親為什么要當著大家的面把這些事說出來,只覺得她真可憐。她一聲都沒吭,她母親的聲音則越來越大,拳頭一下一下落在她背上,發(fā)出“砰砰”的悶響。我不敢想象她有多疼、多難堪,只祈求她母親快些放過她,祈求所有看熱鬧的學生趕快回到教室,祈求時間突然停止,她可以一個人站起來,整理好衣服,離開這個地方。
我縮回教室,不敢再看。不曉得她挨打挨了多久。鈴聲響起,學生們回到教室,走廊上的動靜也漸漸弱了下來。
放學回宿舍之后,我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躺在宿舍的床上了,被子蒙著頭,背對著我們,什么也沒說。
第二天就是體育考試,體育老師也知道這回事,但并沒有格外地照顧她。跑完八百米的她看起來像死人一樣,臉色煞白,白里透著鐵灰。一回到宿舍,我們就發(fā)現(xiàn)她的下身流血流得厲害,把床單都打濕了,像個熟透了又被捏爛的番茄。
她拒絕了我們送她去校醫(yī)室的提議,自己去廁所收拾了一陣,我和另一個舍友把她的床單換下來。她回到床上,又一言不發(fā)地躺下了。
她平時話很少,也不怎么說自己的事情,但我一直隱約有一點兒感覺,因為有幾次星期天的晚上,她的臉上都是帶著傷回來的,還有一個女人到學校里來找過她。只是我當時對男女之事太幼稚了,沒想到這一層罷了。
那個男人已經(jīng)四十來歲,從她還在讀初中時就和她保持關(guān)系。這分明是那男人的問題,是那男人明明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還是選擇去撕碎一個學生的人生,可人們都在議論她。
她沒能堅持到高考,突然就退學了。又一個退學的女同學。
看著她空蕩蕩的床鋪,我的心中產(chǎn)生了一種恐懼:退學以后,她會去干什么呢?她的母親那么地羞辱她,還愿意給女兒提供一個依靠嗎?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她該何去何從?
如果她能參加高考,結(jié)果會不會不一樣?那我呢?如果我不繼續(xù)讀書,結(jié)果又會怎么樣呢?
高考很快就來了,而我考得也十分普通,沒有考上什么正經(jīng)大學,也沒被少數(shù)民族特招班錄取。
當時許多廣東的工廠到我們縣城招工,包吃包住,每月四千五百元。說實話,我覺得這個工資已經(jīng)很高了,高三暑假我在縣城的皮具店打工,一個月也就八百元而已。但我還是想讀書,不讀書就會往下墜,必須讀書。
最后,在阿爸的建議下,我報讀了一個師范類型的專科學校,被一個毫不熱門的文秘專業(yè)錄取了。
——完——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