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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徽(州)杭(州)之間的“嚴州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江南,但它的故事比江南更動人。”楊斌說。
楊斌出生于浙江建德乾潭的小山村,19歲北上讀大學,26歲跨越太平洋赴波士頓攻讀博士,此后在新加坡國立大學任教11年。他的學術研究一直聚焦中國-東南亞-印度洋三角關系,瘴氣、張愛玲、海貝、南洋是他的學術關鍵詞。
這位長期“向外看”的海洋史學者,在中年時卻將目光收回家鄉,以建德縣(古嚴州府)為核心,探索其兩千年變遷,寫下30萬字的《江南以南:被湮沒的嚴州府》。從東漢嚴子陵的“高潔”到宋末謝翱賦予的“忠烈”,從南宋“京畿三輔”的高光時刻,到清代坌柏村汪吳氏等底層女性的堅韌……在楊斌的史料挖掘下,嚴州的歷史如一副畫卷,逐漸展現出豐富而動人的樣貌。
很多人都不知道嚴州。嚴州府的湮沒是一個漸進的過程。1959年新安江水電站建成,淹沒淳安、遂安兩縣及獅城、賀城兩座千年古城,形成千島湖。1969年富春江大壩蓄水,淹沒沿江村落如坌柏村(楊斌母系家族祖居地)。而嚴州府行政建制則在1958年被撤銷。在地理變遷與記憶遺忘的雙重湮沒下,嚴州成了被忽略的“江南以南”。
近期,正午與歷史學家楊斌深入對話,一起探尋嚴州被湮沒的歷史細節,以及一個離鄉游子對家鄉的復雜情愫。以下為訪談內容,略經編輯。
正午:您的學術研究一直聚焦云南史、海洋史,為何會轉向家鄉嚴州的地方史研究?
楊斌:最開始完全沒有想過研究家鄉史。我的博士論文做全球視野下的云南邊疆,到新加坡后又做中國-東南亞-印度洋的三角互動,研究海貝、龍涎香,還有郁達夫這樣的華人華僑,都是“向外看”的課題。從學術慣性來說,不會把目光放在浙西南的一個小府城。
轉折是在2005年回國后。2006年我回新加坡國立大學教書,那段時間常回家。外婆、母親和舅舅總會講起小時候的事——外婆說我外公是徽州移民的后代,坌柏村的汪家過去靠砍柴燒炭過日子;舅舅說,20世紀60年代移民時,全村都眼淚汪汪不肯離開老家。我是學歷史的,覺得這些人事不能就這么丟了,應該寫下來。2006到2007年,我利用課余時間寫了兩三萬字的草稿,主要是外婆、母親、舅舅講的家族往事,那時候只是想留個紀念,沒打算寫成一本書。
真正決定寫嚴州史,是在2017年。那年夏天我從新加坡國立大學到了澳門大學任教,或許是人到中年,突然下決心寫一本不一樣的家鄉史。
此后我就開始系統看嚴州的地方志,從南宋的《嚴州圖經》到清代的《光緒嚴州府志》,再到歷代文人的嚴州詩文,越來越覺得嚴州的歷史不應該被遺忘。比如嚴州在南宋是“京畿三輔”,為杭州提供木材、木炭,還是皇族的封地;又比如嚴子陵釣臺,從漢唐的“高潔”到宋后的“忠烈”,形象變遷里藏著時代的價值觀變化。這些都是值得深入挖掘的地方史課題。
簡單說,這本書就是人到中年后的“回首”。不管走多遠,總會想回到人生的起點,想弄清楚家鄉的來龍去脈。這本書本質上是“中年離鄉游子的思古之幽情”,有對家族、家鄉和父老鄉親的情感。
正午:從2006年寫家族草稿,到2021年完成書稿,前后跨度十幾年,有沒有什么印象特別深刻的事情?
楊斌:印象最深的是尋找史料的過程。嚴州的文獻太稀缺了,太平天國戰火把大部分地方文書、族譜、碑刻都毀了。左宗棠給清廷的奏折里寫,戰后嚴州“十不存一”,10個人里活下來的不到1個,人口尚且如此,文獻更不用說。在相當有限的材料中挖掘出生動有趣的主題,講述有血有肉的故事,同時彰顯嚴州地理和文化上的獨特形象,難度很大。
讀者或可看出,我在全書的細節上有很多努力,如關于乾嘉年間坌柏村的汪吳氏一生的掙扎。2020年新冠疫情期間,我正在寫汪吳氏那章。那時常用一個詞“時空伴隨者”。我突然想到,1793年11月馬戛爾尼使團經過坌柏村江面時,汪吳氏正在村里為擇嗣焦灼。他們相隔只有一箭之遙,卻永遠不會相見。一個是英國貴族,一個是中國山村寡婦,命運完全不同,但都生活在那個時代,曾經近在咫尺。我把這個想法寫進書里,讓汪吳氏的故事有了更廣闊而又更鮮明的歷史內襯。
正午:您在書中提出“嚴州是江南以南”,很多人認為浙江屬于江南,您如何定義“江南”?
楊斌:“江南”是個動態的地理概念,是一個歷史進程,秦漢到明清的所指一直在變。我這本書里的“江南”,主要是明清時期的定義——以太湖流域為核心,包括鎮江、蘇州、松江、常州、嘉興、湖州、杭州這七八個府,在浙江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杭嘉湖平原”。這片區域是水鄉、平原,經濟富庶,文化發達,是傳統意義上的“江南”。
之所以說嚴州是“江南以南”,不是否認嚴州屬于廣義的江南,而是想突出它的獨特性。它不在太湖流域的核心圈,是“江南的邊緣”,“江南的延伸”。這種邊緣性讓它保留了很多不同于杭嘉湖的文化特征,比如徽州移民帶來的習俗、山區特有的生產生活方式。我在書中一再強調,嚴州在徽州和杭州之間,這個之間不僅僅是地理上的,空間上,而且也是經濟上、文化上的。這些都是嚴州的魅力所在。
正午:南宋是嚴州的“高光時刻”,你在書中提到嚴州是“京畿三輔”“三位真主興王之地”,這段歷史對嚴州的文化塑造有哪些影響?
楊斌:南宋奠定了嚴州“名邦望郡”的地位,在明清以后嚴州逐漸衰落。南宋對嚴州的影響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
第一是政治地位的提升。北宋時,宋太宗沒登基前遙領嚴州防御使;南宋高宗趙構當康王時,也遙領嚴州節度使;后來宋度宗登基前,同樣遙領嚴州——嚴州成了“三位真主興王之地”,對南宋政權的合法性非常重要。高宗南渡后,嚴州位于臨安(杭州)西南,真正是“京畿三輔”,很多皇族被封到嚴州,科舉時嚴州的趙姓進士特別多,就是皇族后代。
第二是經濟角色的強化。杭州在南宋有幾十萬人口(馬可·波羅說上百萬,可能有夸大),但杭州沒有煤炭,做飯、取暖全靠嚴州的木材和木炭。宋末元初的謝翱在嚴州,就是靠雇傭山民砍柴燒炭發家的。簡單地說,嚴州是杭州的“能源基地”,這種經濟聯系讓嚴州在南宋的重要性進一步提升。
第三是文化的積累。范仲淹知嚴州時,建了嚴子陵祠堂,還辦了書院;陸游知嚴州時,也重視辦學,嚴州的文氣在南宋達到頂峰。南宋嚴州的進士數量,占整個嚴州歷史進士總數的一半以上,還出了方逢辰這樣的狀元、黃蛻這樣的榜眼、何夢桂這樣的探花。科舉的興盛帶動了文化的繁榮,比如嚴州刻本在南宋很有名,袁樞的《通鑒紀事本末》就是在嚴州刻版的,對嚴州文化的影響一直延續到明清。
正午:“湮沒”是您這本書的文眼,既指地理上的淹沒,也指記憶上的遺忘。這兩種“湮沒”有什么關聯嗎?
楊斌:地理湮沒加速了記憶遺忘,記憶遺忘又讓地理湮沒的創傷更難修復。
先看地理湮沒:1959年新安江水電站建成,淳安、遂安兩縣大部分被淹,兩座千年古城賀城、獅城沉底,30萬人移民;1969年富春江大壩建成,建德北部的坌柏、張村等山村被淹,又有五萬移民。這些移民被分散到江西、安徽、浙江其他地區,和故土的聯系人為隔斷。
地理湮沒后,記憶遺忘就成了必然。1958年嚴州府建制被撤銷,所轄六縣劃歸杭州,“嚴州”這個名字從地圖上消失了。現在建德的年輕人,大多不知道“嚴州”是什么,甚至以為建德一直屬于杭州;千島湖底的賀城、獅城,除了老一輩移民,很少有人知道它們的歷史;坌柏村這樣的小山村,只在民國縣志里留了十幾個字,具體位置很少有人能說清。
更嚴重的是,文獻也跟著“湮沒”了。移民時,很多家族的族譜、文書被遺棄;20世紀50年代后的運動中,剩下的碑刻、祠堂或被毀壞,或在江底。
這兩種“湮沒”造成的后果,是嚴州歷史的“斷裂”。年輕人不知道家鄉的過去,移民后代找不到根,學術研究缺乏史料。我寫這本書,就是想在地理湮沒和記憶遺忘之間搭一座橋,讓嚴州的歷史能被看見、被記住。
正午:嚴子陵是嚴州最著名的歷史人物,您在書中梳理了他從“高潔”到“忠烈”的形象變遷。這種變遷反映了怎樣的歷史價值觀變化?
楊斌:嚴子陵的形象變遷,本質上是不同時代“需要”不同的歷史符號。
漢唐時期,他的核心是“高潔”。《后漢書》里寫他拒絕光武帝征召,“披羊裘釣澤中”,還說“昔唐堯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這時候的嚴子陵,是“不與官府合作”的隱士代表,推崇的是“自由自在、不慕權貴”的價值觀。那時候的文人如謝靈運、孟浩然,寫嚴子陵都是“望峰息心”洗滌塵慮,突出他的隱逸。
變化發生在宋末元初。宋遺民謝翱兵敗后隱居嚴州,登上嚴子陵釣臺哭祭文天祥,把嚴子陵的“不合作”解讀為“忠誠于前朝”。謝翱哭文天祥拜嚴子陵,是忠于南宋。從這時候起,嚴子陵的形象開始加進“忠烈”的元素,并成為釣臺的主流符號,成為遺民的精神寄托。
明末清初,這種“忠烈”形象被進一步強化。廣東遺民屈大均來嚴州,登上釣臺祭拜謝翱,寫下《書西臺石》,說“皋羽(謝翱)與予所遭,乃生民之至不幸”,把自己比作謝翱,把嚴子陵釣臺當作抗清的象征。這時候的嚴子陵,已經不是簡單的隱士了,他的“不合作”成了“忠誠于漢家天下”的符號。
到了太平天國時期,嚴州知府李文瀛兵敗后,選擇投江于釣臺來凸顯對清朝的忠誠。
王朝更替、社會動蕩時,文人需要一個“忠誠”的符號來寄托情感,嚴子陵的“不合作”恰好被改造為“忠于前朝”的“忠烈”。而在和平時期,文人更需要“高潔”的符號來表達對自由的追求。
正午:在書中你花了大量篇幅寫女性,比如汪吳氏、楊太后,還有建德縣志里的其他寡婦。為何關注這些被歷史忽略的女性?
楊斌:一方面是受個人經歷影響。我從小聽外婆講家族故事,女性的故事印象深刻;另一方面是受我博士生導師柯臨清的影響,她是最早把性別研究帶到中國研究的西方學者。雖然我的博士論文沒做性別研究,但聽她的課和她交流,讓我注意到歷史研究中的女性視角。
嚴州的女性史料特別少,除了楊太后這樣的皇室女性,底層女性只有縣志里零星的“節婦”記載,比如汪吳氏、陳葛氏、汪潘氏,都是“夫亡守節、捐田贍族”這樣的簡單描述。但這些女性都非常堅韌——汪吳氏28歲喪夫、35歲喪子,最后捐出40畝田地作為嚴州府學的膏火田。這一群女性的生平,哪里是“節婦”這兩個字所能概括的。
在書寫時,我會先理解她們的處境——不能用現代價值觀評判她們的“守節”。在清代的語境里,女性沒有財產繼承權,守節是她們保護自己和家人的方式,汪吳氏捐田也是為了在家族中獲得擇嗣權,這是她們在有限空間里的“理性選擇”,是對父權不屈不撓的抗爭。
但我也不會放棄“史學審視”,比如分析汪吳氏捐田的動機,要結合清代的“旌表制度”——官府會表彰“節婦”,捐田能讓她獲得官方認可,從而鞏固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我也一一列舉她捐田的明細,41丘田總共才40畝,最小的一丘田大約250平方米。田地之零碎,可見清代嚴州山區的生存壓力。
簡單說,就是“走進歷史語境理解她們,跳出歷史語境分析她們”。既不把她們當作“禮教的受害者”簡單批判,也不把她們的“守節”美化成“道德高尚”,而是還原她們作為“人”,特別是作為“第二性”的女性之掙扎與智慧。
正午:新安江水電站和富春江大壩的修建,讓嚴州的地理和文化發生了“兩千年之變”。您如何評價這種變化?
楊斌:這兩座大壩的修建,是嚴州歷史上“空前絕后的變化”,既有積極的一面,也有令人遺憾的一面。積極的是,新安江水電站是新中國最早自主設計、建造的水電站之一,為華東地區的電力供應做出了無法低估的貢獻;富春江大壩也是如此。但對嚴州來說,負面影響也絕不容忽視。
首先是地理上的“割裂”:新安江水電站建成后,新安江上游不再通航,嚴州和徽州的聯系斷了——過去徽商順著新安江把物資運到嚴州,再轉到杭州、上海,這種持續兩千年的經濟文化聯系,一下子沒了。1969年富春江大壩建成后,嚴州和杭州的水路也斷了,嚴州不再是杭州的“能源基地”,經濟地位一落千丈。
其次是行政上的“消失”:1958年嚴州府建制被撤銷,其實和大壩帶來的地理割裂有關——嚴州既沒了與徽州的聯系,也沒了對杭州的經濟價值,建制撤銷成了“必然”。這直接導致嚴州的地方認同淡化,現在的年輕人不知道“嚴州”,只知道“建德屬于杭州”。
文化傳承上的影響更難修復:嚴州府前后有35萬人口被迫遷徙,遷徙人數相當于嚴州府總人口的40%,影響之大,可想而知。移民分散后,嚴州的方言、風俗難以傳承。淹沒的古城、山村沒有留下遺跡,嚴州的文獻、文書在移民和運動中遺失。現在雖然有“嚴州古城”的修復,但很多是旅游“古跡”,雖然能夠吸引游客,但無法還原歷史。
這種變化給我們的啟示是:在發展經濟的同時,要重視文化傳承——一座古城、一個村莊的價值,不只是地理上的存在,更是記憶和認同的載體。嚴州的教訓,值得其他地方借鑒。
正午:寫完《江南以南:被湮沒的嚴州府》后,你對“家鄉”這個概念有了哪些新的理解?接下來的研究計劃是什么?
楊斌:寫完這本書后,我對“家鄉”的理解更復雜了。家鄉是每個人的“根”,是出生和成長的地方,要去尋根。現在覺得,家鄉是“被用來遺忘的”。遺忘中的家鄉是最美好的,一旦回到現實,就會有落差。魯迅的《故鄉》和郁達夫的《還鄉記》,就是充滿了惆悵和焦慮:回去后發現閏土變了,楊二嫂并不可愛——家鄉不是固定的,是活在記憶里的。
寫完了這本書,感覺肩上和心底的壓力一下子釋放了,未來可能不會再進一步研究嚴州文化了。不是不關注,而是覺得該說的基本都說了。這本書不僅寫了家鄉,而且也嘗試了地方史寫作的新范式,再寫也很難有新的突破。不過,嚴州當然會一直是我的“情感牽掛”。
接下來的研究計劃是澳門史。2017年我在新加坡發現了一幅乾隆時代的澳門山水長卷,后來到澳門后開始研究,去年已經完成了初稿。主要對比這幅中國畫和同時期歐洲畫家的澳門畫作,分析乾隆時代澳門的社會狀況,看兩種文化如何在澳門互動。
正午:你希望讀者從《江南以南:被湮沒的嚴州府》中讀到什么?
楊斌:我希望讀者能讀到“被忽略的歷史”——嚴州不是江南的附庸,它有自己的故事,有東漢的嚴子陵、南宋的楊太后、清代的汪吳氏,有跨國的聯系,有底層的堅韌;也希望讀者能讀到“記憶的重要性”。一座城市、一個村莊的歷史,不只是文獻里的文字,更是人的記憶,一旦記憶消失,歷史就真的“湮沒”了。
我也希望讀者能體會到,歷史應該是公平的、民主的,每個人都有權利來寫自己的、家庭的、家鄉的歷史。2005年我在中國人民大學教書的時候,給學生的作業便是寫自己的家史,編自己的家譜。二十年后,我完成了自己的家史和家鄉史,這也算是以身作則。對我來說,這本書是中年回首的一剎那,是對長輩的交代,也是對嚴州的鄉情。
——完——
題圖:浙江省建德市南峰塔東眺三江口,由出版方提供
作者明亮,一個喜歡蹲下來看世界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