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攝影|胡慶渝
采訪|李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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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胡慶渝,生于1999年,來自重慶。2023年到2024年,我帶著相機踏上探尋長江的旅程,上至云南水富,下至湖北武漢,途經二十幾處城鎮,創作了個人攝影集《長河》。圍繞江河開展的影像創作,對我而言,也是一次尋找自我的過程。
我20多年的生活仿佛陷入一種循環:抵達某地,逐漸熟悉其環境,然后又抽身離開。我兒時是在重慶涪陵一個江邊的小鎮長大的,后來因為家庭的原因離開老家。等我漸漸熟悉了新環境,卻又因學業再次離開。上大學我又到了離家鄉很遠的地方。2022年,我大學畢業后去了廣州,在一個傳媒公司工作,每天過著朝九晚五的生活。當時我總覺得,還沒來得及好好體驗生命就被工作束縛住了。對生命未知的探索欲望,與對環境熟悉又抽離的復雜情緒交織在一起,讓我特別想做點什么來證明自己。
最開始,我以家鄉重慶為起點,沿江進行拍攝。最初離家比較近,后面離家越來越遠,就選擇了很多不同的出行方式。我挺喜歡坐大巴的,有時車會途經一些小鎮,我喜歡靠著車窗靜靜地看著窗外的景色不斷變換。火車我坐得也比較多,也會坐三輪車或者摩托車,去大巴難以到達的地方。一開始家里不太支持,也不太放心我自己開車,但后來也同意了。自駕更方便,途中要是看到有意思的地方,可以即停即走。我將這種沿江而行的拍攝稱為“地毯式”拍攝。
我會根據季節和天氣情況來調整拍攝安排,秋冬季節有霧的時候更符合我的拍攝需求。從按下快門,到完成照片,其實只是“觀看”過程中的一種表現方式。我把我觀看到的用影像記錄下來,希望觀者能像我一樣,感受到那種與地理環境之間沉默而持久的親近以及一種美麗的悲傷。天氣馬上轉涼了,我也開始準備接下來的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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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沿江而行中,我的鏡頭里留下了很多讓我觸動、幸福、喜悅、感慨的瞬間。
重慶有個叫珞璜的地方,我在珞璜遇到一處工地,工地旁有兩座橋。一座是既能通高鐵又能通動車的新橋,另一座是被淘汰、正在拆除的老橋。這座老橋是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二座長江大橋,很有歷史。工地旁是個小鎮,我碰到了三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她們席地而坐,分享著小鎮上的自有品牌,類似“享多味”那種炸雞和漢堡,身邊還擺著飲料、辣條和許多零食,三個人看起來就像來露營。開始我怕驚動她們,隔著圍板觀察。一般遇到這種場景,我會特別敏銳,總覺得接下來肯定有故事發生。果然,一個小女孩吃到一半,就跑到斜坡下玩氣球。我果斷拿起相機,拍下了這張女孩放氣球的照片。這張照片給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最后呈現出的效果也非常打動我——交錯的新橋舊橋、小鎮的女孩和放飛的氣球。
還有一張也是小孩。那是在重慶江津朱楊溪,一個建成于上世紀四十年代的老火車站,位于成渝鐵路線上。當地人說,能從這里前往重慶的永川等小站點,但在網上似乎買不到這個站的車票,得先上車,再找列車員補票。我去朱楊溪站時,其他乘客都走到該站下面的露天壩子聊天。我想,如果只拍車站的靜態場景,畫面會缺少些東西。于是就按照自己的習慣,繼續等。讓我驚喜的人或事,往往需要等待。一個小男孩和爺爺一起在候車,爺爺見我架起相機,以為我是記者,就來和我聊天。小男孩則跑到一旁去看地圖。開始他是背對著我的,一直盯著地圖。爺爺擔心他亂跑,提醒書“別亂走,小心人販子把你抓走”。這時小男孩突然回頭,我很敏銳地捕捉到了他回眸的瞬間。拍下照片的那一刻,我有種幸福感。
2023年冬天,我去了江津朱楊鎮,在碼頭碰見了一位殘疾人陳大哥。當時他拄著拐杖,似乎是在送人——碼頭有客運船,每隔一兩個小時一班,接送乘客過江。我問,能不能給他拍張照片,他同意了。今年我回重慶,又去了那個地方,想找陳大哥。他是靠織補漁網謀生的,我想看看他有沒有什么變化。第一次去沒碰到他,街坊鄰居說陳大哥不在。我又去碼頭,沒找到?;貋淼臅r候,我看見他拄著拐杖從另一條街道往下走。我趕緊打招呼:“你還認不認得我?”他說認得。我們很自然地聊了起來,他還給我散煙。時隔一年,故地重游,又碰見他。陳大哥認出我,并接過為他拍攝的照片。我們點燃的香煙在江風中明明滅滅,這一刻的默契,比任何宏大敘事都真實。影像不是入侵的匕首,而是遞給陌生人的一支煙。
我常去一些地方感受變化,比如奉節,我去了三次。2024年春,我在那里遇見一位老人。我給他拍了照,他給我講以前奉節老城的位置,以為我是坐飛機來的,便指著遠處說那邊有巫山機場,還邀請我留下來吃飯。今年年初再去奉節,我在那里看見一個人,應該是那位老人的兒子。當時他正坐在江邊,面前擺著像賈樟柯電影《三峽好人》里那種很有年代感的飯菜——三個菜、一碗粥,豆腐乳、炒雞蛋,還有一杯酒。飯菜擺在石頭上,他面前就是三峽夔門和碼頭,一個人對著江喝酒。同一個位置,我沒再遇見老人,不知他是否健在。他兒子,一杯酒,四個菜,一個人。他看著長江,我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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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覺得,重慶這個城市非?!耙吧保蛘哒f是生命力的體現。我去了很多城市,無論是城市規劃還是地質風貌,氣質都大同小異。但重慶這座城市,依山而建,有江有水,它的地勢就決定了它的一種特殊的氣質,以及生活在這里的人的氣質。
我小時候和爺爺奶奶生活。每到寒暑假,都會坐船順著長江從我們小鎮的碼頭出發,到重慶的朝天門碼頭去主城找父母。那時候坐船去重慶,感覺有點像尋親。這種體驗讓我想起泰國導演阿彼察邦早期拍的一部實驗紀錄片,叫《發亮的人們》。我特別喜歡趴在船艙邊,看著江水流動,兩邊的山緩緩向后退去。冬天要是坐早班船,江面上還會有江霧。在船上,你能聽到輪船發動機的轟隆聲,旁邊游客們擺龍門陣、嗑瓜子的喧鬧聲。隨著眼前的畫面、耳邊聽到的聲音,我不知不覺就會進入一種空靈的狀態。記得一個暑假,我從涪陵坐船去重慶,一直盯著甲板下的長江,不知不覺出神了,我突然把當時最喜歡的奧特曼玩具扔進了江里。我忘記了當時為什么要這么做,也記不太清楚當時具體看到了什么景色、遇見了什么人,但發動機的聲音、江水的聲音,還有船客時而嘈雜、時而靜默帶來的那種感覺我至今都清晰地記得,一直留在我心里。坐船沿江而行,對我來說是記憶非常深刻、體驗感非常強烈的一件事情。
畢業后到廣州工作,廣州也有江,周末我也會帶著相機去江邊,想看看那里的人們。我發現廣州的江和重慶的江不太一樣。廣州的城市建設很好,江邊沒有江灘,只有沿江步道,人們大多在步道上活動。但是在重慶,即使有步道,旁邊還是會有江灘,江和人更親近。不過,這幾年我發現,重慶也開始在江邊修建沿江步道。步道確實方便了人們的出行,但它把人和江的親近感隔開了。重慶牛角沱那邊有一塊叫紗帽石的地方,之前是個江灘,去那兒的要么是冬泳的人,要么是釣魚愛好者,要么就是一些土生土長的市民。去江灘沒有方便的路,得走很陡的坡。有了步道后,再去牛角沱那兒的江灘就很難了,只能在步道上看看江,沒法靠近江邊。所以,步道的修建改變了整個江灘生活的生態,也阻礙了人們親近江灘。重慶有汛期,漲水退潮,江灘上的雜草和樹枝難免影響市貌,但樹木生長衰敗是一個自然的過程,步道的出現好像讓這些“野生”的東西消失了。喜歡去江灘的人,應該都是內心比較自由、有野性的人,但現在人們可能失去了去江灘的興趣。
我常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只有拍照讓我覺得自己有點用處。以前,我會消極地看待這種狀態,會焦慮。尤其是我現在是完全沒有工作的狀態,生存壓力促使我思考做這些事的意義。當我沿著長江拍攝時,這真的成了一個尋找自我的過程。雖然時常質疑自己正在做的事,但我漸漸發現,不必過分糾結于這些意義,只要去做、去感受了,就足夠了。我將我的短片《長河隨記》發到網上,有評論者說,他們也是在江邊長大的,我的作品讓他們想起了自己的故鄉。當那些普通人發自內心地講述自己的故事,恰恰是這些樸素情感最能觸動我。我覺得,在人生的路上,先去做,再去思考意義。去年,很意外,我在一個影像比賽中得了金獎。一方面獎金緩解了我經濟上的壓力,另一方面,家里面的閑言碎語慢慢開始變少。所以我覺得,找到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和生命意義才是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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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時,我非常迷戀重慶導演章明拍攝的電影。他的很多電影都是在重慶取景的,像《巫山云雨》《冥王星時刻》《紅》等等。在我印象中,長江就是他電影里所呈現的那樣,灰蒙蒙、陰沉沉,還有那些老舊的建筑。但后來自己親身走了一遭,發現并非如此。但我認為,章明拍出了他心中長江的氣質,這也影響了我,讓我體驗到了長江美的部分。長江就像一個代名詞,代表著我們生長的環境。拍攝長江或者拍自己家鄉的人很多,國外也有很多導演以自己的故鄉為題材。我們因為他們的作品而有所感觸,獲得動力、啟發或思考,去創作,然后再去影響下一代。之前參加影展時,有一位媒體人說,這就是一種延續。藝術就像長江水一樣,正是有了這種情感和精神的傳承,才能綿綿不絕地延續下去。
我在平臺上用了很久的頭像是薇薇安?邁爾。初中時,我看了一部名為《尋找薇薇安?邁爾》的紀錄片,我很欣賞薇薇安?邁爾把攝影融入日常的態度,攝影應該就像吃飯、睡覺一樣自然。我拍長江的經歷和她有些相似,如果我沒有參加那個影展,或許就沒有前輩建議我系統地整理和投遞作品,我可能也就只是單純地拿著相機去江邊走走,隨意地拍一些照片。攝影最初就是記錄,只是后來逐漸變成了一種思想表達的方式。有時候我想,如果我不會攝影,我會不會像江邊的人一樣,只是看看風景、發發呆、吹吹風……但即便沒有拿起相機,我相信,我仍會是江邊的一員。
——完——
作者李響,界面新聞編輯。
本文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