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劉婷
10月10日,波蘭前副總理兼財政部長、著名經濟學家格澤高滋·W·科勒德克(Grzegorz W. Kolodko)在來華參加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組織的明德戰略對話前夕對界面新聞表示,中國經濟的巨大成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政治體制能更快速、高效地回應經濟問題。
“我將中國體制稱為Chinism(中國主義),這是市場無形之手與政府有形之手成功結合的新范式。其他國家也有兩只手結合,但遠不如中國成功。”科勒德克在接受界面新聞專訪時說,中國的政治體制與經濟發展之間存在正反饋關系,其政治體制能更快速、高效地回應經濟問題,相比之下,特朗普時代的美國經濟政策往往缺乏經濟智慧。
他表示,那些預期中國經濟將“硬著陸”的西方學者和政策制定者是錯誤的,只要中國實施恰當的結構改革和制度優化,所謂的“硬著陸”就不會發生。今年中國經濟增長率預計仍略超5%,這一水平遠高于發達國家。
“考慮到今年全球增長率預計約3%,這意味著中國經濟在全球的份額仍在提升,隨之而來的將是中國在全球政治影響力的增長,這對‘全球南方’國家至關重要——它們正將中國視為技術轉移、直接投資、人才交流的伙伴。”科勒德克說。
對于當下美國特朗普政府貿易政策以及中美貿易爭端,科勒德克表示,“特朗普經濟學”的核心思想及其衍生的經濟政策將給美國帶來負面后果。“特朗普及其追隨者不明白的是,采取針對中國的行動——他們不僅宣布了貿易戰,還宣布了旨在對抗中國利益的冷戰,試圖延緩中國的技術進步,遏制中國經濟在全球的擴張——終將失敗。”

“我稱之為這是‘具有美國特色的保護主義’,特朗普想要以他國為代價,為美國經濟、美國人民、美國政府謀取利益,這是一種‘索取型全球化’,對世界經濟發展非常有害。這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截然相反,中國支持全球化,同時推動其更加包容。”科勒德克表示,長期來看,更多國家尤其是全球“南方國家”會加強與中國的合作。
科勒德克主要研究發展經濟學和制度變遷,1994-1997年任波蘭第一副總理兼財政部長時帶領該國度過經濟轉型期,被譽為波蘭經濟改革的總設計師。2002-2003年,他再次出任波蘭副總理兼財政部長,在波蘭加入歐盟過程中扮演重要角色。科勒德克現為華沙科茲明斯基大學轉型、一體化和全球化經濟研究中心主任,北京師范大學一帶一路學院特聘教授。
以下為本次采訪實錄,經界面新聞編輯整理。
界面新聞:作為經濟學家和前政府高官,你如何看待中國過去30多年的發展歷程?
科勒德克:答案不言自明。今天早晨我在華沙的科茲明斯基大學給20-22歲的學生上課時還提到:中國自1990年代初期至今35年的發展,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經濟發展成就。中國從一個貧窮國家躍升為如今的發達經濟體,確實非凡。雖然存在一些問題,但中國當局比我們更清楚這些挑戰。
中國經濟的成功之母,一方面是市場這個“無形之手”,另一方面是政府這個“有形之手”,這兩只手的協同作用,加上你們所說的“中國特色”,共同孕育了中國經濟奇跡。
有趣的是,在西方被廣泛討論,但在中國可能討論不多的是:中國政治體制與經濟發展之間的反饋關系。我經常將中國與印度比較:30年前印度人均GDP高于中國,如今中國人均GDP幾乎是印度的4倍。印度雖有半自由選舉,卻未能解決諸多問題,而中國在現行政治體制下取得了巨大成就。
我們有著不同的政治體制,問題在于:西方式自由民主體制與經濟發展之間存在怎樣的反饋?我認為非黑即白的“資本主義或社會主義”分析具有誤導性。我將中國體制稱為“中國主義”(Chinism),這是市場無形之手與政府有形之手成功結合的新范式。沙特、埃及等國也有兩只手結合,但遠不如中國成功。因此,最值得探討的是:這個常被西方知識分子批評的政治體制,如何成為經濟快速全面發展的助推因素?我認為存在正向關聯:中國政治體制能更快速、高效地回應經濟問題。特朗普時代的美國經濟政策往往缺乏經濟智慧,而中國的經濟政策大多基于經濟智慧。
作為經濟學教授,我曾受邀加入政府擔任副總理兼財政部長,帶領波蘭度過了經濟轉型困難期,那時我們是歐洲最成功的經濟體,正是因為當時的政策是基于經濟學知識。因此相互學習很重要,我期待能在中國尋找到答案,并向你們的最新經驗和未來計劃學習。
界面新聞:你即將來華參加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組織的明德戰略對話活動,對這次行程有何期待?
科勒德克:我的研究領域主要是發展經濟學和制度變遷。要理解經濟發展的機制離不開對中國經驗的深入研究。我發表了大量研究論文和數本著作,最近的著作則是《中國能拯救世界嗎?》,已經有了英文、波蘭語和中文版。
我去過中國很多次,僅去年就來了三次。第一次訪華是在1989年夏天,那已經是上一代人的事了。從那時起,中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每次來中國感受都不同,我總驚嘆于這里日新月異的變化,而且大多是向好的方向發展。我說“大多”,是因為并非所有問題都解決了,比如中國在自然環境保護方面仍面臨巨大挑戰。但上次來訪時,這方面情況已有顯著改善,比如大量的植樹造林、燃油車向電動車的激進轉型等,令我印象深刻。
對于這次訪問,和往常一樣,我希望與中國各界人士交流,傾聽他們關心的問題。我來中國不僅是教學布道,更是來學習的,從中國學生的提問、專業人士的見解、管理者的思路和記者的提問中都能汲取智慧,這些都能清晰反映當下中國的思維方式。
這次訪問的時點尤為特殊,中國正在討論制定新的五年規劃。在當前全球局勢變化的背景下,這種長期規劃仍是經濟政策的重要工具。
但形勢已經改變,地緣政治局勢不同以往:美國推行“特朗普經濟學”;歐盟內部問題重重,還有俄烏軍事沖突,這在波蘭引發的擔憂遠超中國;中美之間以及中國與西歐經濟體、韓國、日本在技術領域存在顯著競爭。這些變化都影響著中國的經濟政策,因此在這個制定未來五年規劃的關鍵時點來到中國,觀察人們如何設計規劃、維持經濟競爭力將非常有趣。
我特別關注新的五年規劃將如何助力縮小收入不平等——這是中國多年來面臨的重大挑戰之一。如果只待在上海可能感受不深,但當你穿梭于各省份、從大城市到小村莊,就會看到這個偉大國家在解決收入不平等問題上任重道遠,因為嚴重的收入不平等會阻礙可持續發展。
界面新聞: 當前外部環境相比20年前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以特朗普關稅為代表的貿易保護主義在全球盛行,與此同時,中國經濟增速也出現放緩,這引發了西方對中國經濟的質疑。你對這些質疑如何看?對中國政策制定者有何建議?
科勒德克:首先,那些預期中國將“硬著陸”的西方學者和政策制定者是錯誤的。只要中國實施恰當的結構改革和制度優化,這就不會發生。雖然中國GDP從過去兩位數的增長降至5%左右是顯著放緩,但對于成熟經濟體而言,這并非是“硬著陸”,因為中國已是全球第二大經濟體,國家越富裕,增長就越慢。
從另一個角度看,即便在結構改革持續推進的情況下,今年中國增長率預計仍略超5%,這仍然是可持續水平,并且遠高于發達國家。考慮到今年全球增長率預計約3%,這意味著中國經濟在全球的份額仍在提升,隨之而來的將是中國在全球政治影響力的增長,這對“全球南方”國家至關重要——它們正將中國視為技術轉移、直接投資、人才交流的伙伴。
盡管已取得巨大成功,中國仍面臨諸多待解之題。比如,中國人口已開始緩慢下降,如何應對老齡化社會,這是挑戰之一。歐盟和波蘭也面臨類似的問題,我們主要通過引進移民來緩解勞動力的短缺,這不僅是經濟問題,還涉及到政治和文化敏感性。中國未來是否會開放移民以支持勞動力市場,還需觀察。
界面新聞:特朗普貿易政策是今年全球經濟的一大焦點。與其第一任期不同,特朗普現在不僅針對中國,也針對其他貿易伙伴。這些政策對美國、對全球經濟、對全球化會造成什么影響?
科勒德克:特朗普經濟政策將重塑世界經濟,但效果會與其預期相悖。雖然他想要讓美國這個本已偉大的國家更加偉大,但“特朗普經濟學”的核心思想及其衍生的經濟政策,連同涉及性別、種族、宗教、文化等更廣義的“特朗普主義”,將給美國帶來負面后果。
誰是贏家?誰將獲益更多?我認為將是中國。特朗普及其追隨者不明白的是,采取針對中國的行動——他們不僅宣布了貿易戰,還宣布了旨在對抗中國利益的冷戰,試圖延緩中國的技術進步,遏制中國經濟在全球的擴張——終將失敗。
他們不僅給中國制造困難,也給他們的盟友如加拿大、墨西哥、歐盟,以及印度等重要國家設置了障礙。我稱之為這是“具有美國特色的保護主義”。特朗普想要以他國為代價,為美國經濟、美國人民、美國政府謀取利益,這是一種“索取型全球化”,對世界經濟發展非常有害。這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截然相反,中國支持全球化,同時推動其更加包容,這就是你們所說的“共贏”。我有時會開玩笑說,“共贏”不是意味著中國以2-0獲勝,而是意味著更具包容性,以及分享國際經濟合作的成果。
特朗普經濟政策,短期和中期內當然會給中國甚至歐盟帶來更多困難,但長期來看,我們會進行調整,而且這種調整正在發生。比如,許多國家正在尋求與中國加強合作,因為它們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美國經濟政策的歧視。“南方國家”對華合作持更開放的態度,這在“一帶一路”沿線的南亞、中東、阿拉伯世界乃至撒哈拉以南非洲十分明顯。因此,在特朗普第二任期結束時,美國將相對削弱,而中國將相對增強。這與特朗普“Make America Great Again”的口號恰恰相反。
至于全球化,我堅持我的主張,即全球化是不可逆轉的,如今這一觀點并非主流,我屬于少數。歸根結底,全球化對經濟發展有利,而經濟發展對人民有利。中國巨大的經濟成功正是源于全球化,源于中國聰明、巧妙地利用了全球化。美國在過去二三十年里以不同的方式從全球化中獲益良多,但特朗普不理解這一點。
我們面臨的一個問題在于,政治全球化一直滯后于經濟全球化。我們共享全球經濟,但卻沒有全球經濟的協調機制。因此,如何利用聯合國系統、世界貿易組織(WTO)、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及其他組織來協調全球范圍內的經濟政策,這是一個重大問題。現在,“特朗普經濟學”使這變得更加困難。
界面新聞:特朗普政策很大程度上是民族主義與民粹主義的結合體。你認為民族主義是全球化的最大挑戰嗎?
科勒德克:民族主義、民粹主義和保護主義是應對當今世界挑戰的非常糟糕的配方。
當法國、德國、英國、美國經濟出現問題時,一些人包括一些有影響力的政策制定者會轉而指責他人。在美國,特朗普先生會問:誰該負責?”他們會說:是墨西哥人、穆斯林、中國人、外國人。在歐盟,當汽車行業出現問題,車企不得不大量裁員,他們會說這是因為來自中國的“不公平競爭”。我不確定這種競爭是否公平,但是中國能夠制造出美觀、高效、具有競爭力的電動汽車,這些車就是比德國、日本、韓國、美國造的更好。
民族主義就像一場災難,一種癌癥,它會激發出人們最惡劣的本能。我并不是說我們必須彼此相愛,你可能不喜歡某些不同文化、種族、宗教、習俗的人,但這個世界足夠大,有足夠的空間可以讓80多億人找到和平相處的辦法。從這個角度,我非常贊賞習近平主席提出的全球發展倡議、全球文明倡議、全球治理倡議等概念。
從長遠看,開放對所有人都有利,但短期來看則未必。比如,我剛剛提到了電動汽車的案例,從環境和效率角度看是好的,但短期內會讓歐盟本土的產品更難進入市場。
我這里還有一個例子,在經過長達20年的談判后,最近歐盟與南美主要經濟體一體化組織“南方共同市場”的自貿協定終于談成了,這是邁向更加開放、更具包容性全球化的重要一步。這份協議需要歐盟27個成員國政府或議會的批準,但法國和波蘭的農業團體反對此協議,因為他們害怕來自阿根廷、烏拉圭等國的農產品競爭。也許我們需要一些額外的手段來保護我們農民的經濟利益,但再次強調,不能因噎廢食,不要閉關鎖國。
在經歷了全球范圍內多年相對和平的發展后,我們進入了一個民族主義、民粹主義、保護主義思潮復蘇的時期,希望這個時期不會持續太久。歷史上這種情況發生過幾次,不幸的是現在又發生了。但我認為,常識、開放、良性競爭、包容性全球化和國際交流終將占據上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