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億邦動力網
10月16日,福耀玻璃一紙公告,再度將“二代接班”送上熱搜。55歲的曹暉,接替父親曹德旺,出任這家全球汽車玻璃巨頭的新任董事長。從車間工人到集團董事長,曹暉走過漫長的36年,如今終于迎來全新征程。
一位觀察家頗具幽默地說,福耀玻璃此時突然宣布交接,或許是受到宗慶后家族內斗和娃哈哈事件的刺激。這種玩笑式的猜測可能未必可信,卻也道出中國民營企業接班與傳承的普遍性困境與焦慮。
根據一份廣為流傳的數據,中國約有300萬家中小民營企業,八成為家族控制,多數成立于20世紀90年代至本世紀初,企業創始團隊年齡已超60歲。它們正在集體進入交接班的歷史關口,但此時市場面臨更嚴峻的考驗。
其中許多是制造業,面對新興的線上渠道、智能制造和AI技術,不僅經驗、能力和模式全數失效,組織和管理也逐漸失范。二代企業家,不僅要接過父輩的生意和財富,還要帶領企業完成轉型升級。光環背后,有著無形的壓力,可以說兼具性感與壯烈。
企業傳承與交接,難的不是賬面上的財富,也不是寫在明面上的法定權力,而是一種社會關系,它融合了傳統、法理、績效和個人魅力。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Max Weber)一針見血地指出,這種關系是指繼承者在他人反對條件下,也能貫徹自己意志的可能性概率。
相較于日常運營和商業模式,這些更像是秘而不宣的隱性知識,但卻是數百萬中小企業傳承接班的關鍵。趁著娃哈哈事件所披露的線索與信息,我們對此做一些分析,姑且將其稱作二代接班的權力譜系學。
01 一次“象征性的弒父”
“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這正是湖北老板的寫照。他們做事情機智、勇敢、殺伐果斷、敢闖敢干,同時還帶著那么一點楚人爭強好勝的江湖霸氣。
我們曾去蘇州調研,拜會一位湖北籍的服裝工廠老板。二十多年前,他和愛人到蘇州常熟打工,攢夠錢以后,創業開工廠,巔峰期年入數億元。忙了大半輩子,年近花甲時,本想安享生活,但孩子受不了在工廠工作,不愿接班,帶著母親去了百公里外的上海。
他把車間交給下面的廠長,自己每天開著賓利轎車往返于上海和蘇州。數百人的工廠,已經習慣了在老板的指令下動起來。這是許多制造企業的縮影,創一代的能力、性格和控制都非常強,企業治理高度依賴老板,家長制色彩比較濃郁,企業文化往往是個人風格的延續。
娃哈哈盡管是中國飲料行業的龍頭企業,一年銷售額達到700億元(根據《經濟觀察報》信息,2024年娃哈哈銷售額預計達到700億元,2025年1—9月,娃哈哈實際銷售額為279億元,較去年同期的289億元下降約3.46%),但其在宗慶后時代呈現出強烈的“人治”色彩。
宗慶后既是公司的“靈魂人物”和最終決策者,也是許多具體事物的管理者,事必躬親,依靠個人威望和直覺管理著龐大的帝國。他的權力基礎,來自一個由元老和渠道商構成的利益聯盟。在這個聯盟之外,還有一個由家族親屬構成的小圈子,間接影響著企業。他們共同構成了一個企業固有的“認知屏障”。
一旦進入由父輩創辦的企業,許多企二代發現,他們想要推動變革的努力似乎比重新創業還要難。他們既要面對父輩根據過往經驗和知識體系的批判,還要克服組織與員工的慣性,承受雙重壓力。事實上,接班真正難的是突破這套“認知屏障”,同時完成利益聯盟重組。
偉大的企業家,其智慧不僅在于創辦了一家企業,更在于清晰地認識到,企業的轉型升級是一個不斷自我進化的過程。而每一次進化,將是弒殺掉一部分過去的進程。
按弗洛伊德的說法,人類天生具有“弒父情結”(俄狄浦斯情結,從一出生,他就注定要和父親展開斗爭,以擺脫被統治、被支配的地位,爭取獨立自由的權利)。企業的權力轉移中,這一情結可以象征性地解讀為,二代重塑由父輩創辦的企業及治理秩序,甚至否定部分經營理念,然后以自己的理念和方式來擁有和領導公司。
企業傳承,絕對和平的權力交接幾乎不存在,必然伴隨著一場或明或暗、或激烈或溫和的“俄狄浦斯式沖突”。接班人必須通過挑戰舊權威來確立新權威,沒有這場“象征性的弒父”,接班人將永遠活在創始人的陰影下,無法真正帶領企業開啟新征程。
這些企業正在經歷一個巨大的范式轉變。像娃哈哈這樣企業,曾依靠龐大的線下網絡、大單品、央視廣告和低成本制造取得成功,但現在必須面對DTC、數字化營銷和生態系統的挑戰。像宗馥莉一樣的二代,與其說是接班,不如說是幫企業切換操作系統。
宗慶后猝然離世,遺留下許多懸而未決的問題。強人一旦逝去,舊模式就成為交接班的巨大障礙,因為系統無法自動運行,接班人必須成為另一個“強人”方可駕馭。公眾的深切懷念引發“野性消費”,將其影響力推至巔峰,也讓宗馥莉錯失一個特殊的“時間窗口”。
02 認知鴻溝帶來合法性
2023年底,束小龍接替父親,出任老鄉雞董事長。束小龍大學畢業后,進入老鄉雞工作,從店員、店長、區域經理,最后干到董事長。十多年的時間里,他主導了公司的數字化管理路徑。2014年9月,O2O風暴還沒有進入合肥,老鄉雞嘗試做外賣業務——接單靠打電話,配送由門店自己做,每單配送費1元。束小龍管理的門店一天送出去110份外賣,相當于一個普通快餐店一天的業務量。
束小龍經常去日本學習和參觀,希望把一些好的理念帶回來,然后在中國請顧問,協助老鄉雞不斷進化。有一年,他帶父親去日本,不光游玩,還看了日本的餐飲。2019年,我們去老鄉雞調研,父親說,他看了以后,覺得很多東西很好,但自己老了,讓下一代人去做吧。
束小龍展示了在東京車站一家便當店拍下來的照片。那里的便當,從田間到工廠,再到門店,6個小時內就要賣出去。“我們離這個差距還挺大的。”他說,“讓真正的快餐由解決對付一頓,變成中國人的家庭廚房,要系統地往這個方向去進化。”
許多相對溫和的交接班,既建立在父輩開明的基礎之上,也有賴于自身的業績。許多二代進入家族企業,往往受不了父輩的經驗和“江湖氣”,有時矛盾發展到難以調和。因此,人們得到一條經驗,二代先從新業務開始,比如電商、出海、品牌營銷、數字化和智能升級等。
這些新業務,父母不懂無從干涉,從0-1也更容易做出成就。特別是在制造業和新消費領域,近年來不斷涌現的數字化和智能化趨勢,不僅給企業帶來了高增長和技術優勢,同時也伴隨著一定的認知門檻。相對于傳統經驗,父輩們顯然短時間難以招架,因此也是年輕人的主場。
特別是在電商領域。根據1688平臺的數據,平臺廠二代中90后、95后、00后占比近80%,其中95后是中堅力量。90%的廠二代表示已經開始接手家里的工廠業務,而54%的廠二代接手工廠已達三年以上,完全獨立決策。
另一個層面,選擇快速增長的新興領域,有助于二代培養自己的團隊,儲備未來的利益聯盟。這條法則要想奏效,新項目就必須有足夠的利潤和收入,否則不僅沒有辦法迅速培育一個支持改革的新聯盟,比如數字化團隊,也失去父輩聯盟的支持。
2016年,宗馥莉在宏勝推出KellyOne,主打“高端、健康”,但因為與娃哈哈大眾化、高性價比的品牌認知脫節,又未能實現在零售渠道的突破,導致新品反響平平。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外界公司對接班人的期待。此后宗馥莉推行ERP系統等,也在內部引發爭議。
年輕一代通過新技術和新方法獲得的勢能及合法性,也有一定的時效。隨著更多人涌入,投資回報率相應下降,認知鴻溝被抹平,比如電商和數字化的普及,新舊生意邊界越來越模糊,二代必須轉向從傳統勢力學習。
元氣森林,曾被視為飲料領域的創新者,從帝國的銅墻鐵壁上撕開裂紋,打造出一系列爆款產品,建成頗為可觀的終端渠道體系;它用數據驅動和詮釋了全新的增長,比如將數字化引入生產、銷售、渠道等環節。但增長逐漸收斂之后,2022年,元氣森林提出回歸傳統企業,提高人效和精細化運營,試圖建立更強的立身之本。
03 從旁觀者成為局中人
電影《教父》中,邁克爾·柯里昂最初是家族的“局外人”,懷著對黑幫事業的疏離與排斥,曾對女友凱說:“那是我的家族,不是我。” 后來,一場針對父親的刺殺,徹底改變了邁克爾的人生,把他從“愛國青年”變成了“黑幫教父”。
公司是一種什么性質的組織?
按照羅納德·哈里·科斯(Ronald H. Coase,1910年12月29日-2013年9月2日,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在經典論文《企業的性質》里的觀點,相較于市場,企業是為了降低交易成本,用一次性長期合約替代一系列短期合約的安排,其本質是一種權力結構。由于不確定性,相較于員工,企業家有著模糊的幾乎接近無限的內部權力。
二代接班,其本質便是從員工到企業家,逐步成為內部權力的支配者。這種權力受到孤獨領導力和商業理性的支配,而非個人情緒,二代接班完成一次“象征性的弒父”,同時也將“殺死”他們自己。在電影《教父》中,邁克爾·柯里昂在危機中確立權威,對舊體系進行破壞和重塑,將家族帶向了權力的頂峰,卻也將自己帶向情感的荒漠。
按照《獨裁者手冊》的說法,左右二代企業家貫徹自己意志可能性概率的,主要有三大群體,即可相互替代者(名義選擇人集團,發揮潛在支持作用)、有影響者(其支持比較重要)以及不可或缺者(所謂的致勝聯盟)。保持權力的鐵律在于,首要任務不是讓整個組織受益,而是讓“致勝聯盟”滿意。
那么,誰是二代企業家的致勝聯盟呢?通常是指董事會成員、創始團隊(或其家族成員)。接班初期,二代必須獲得創始人的鼎力支持,利用父輩權威來壓制元老,其策略被稱為“摻沙子”與“甩石頭”(漸進式地引入外部精英,將其安排到關鍵崗位,稀釋舊有勢力,同時通過設立新業務部門、獨立子公司等方式,將優秀但受排擠的人才和資源轉移出去,創造新的權力基礎和績效來源)。
重組致勝聯盟是一個需要極高智慧的過程,遠比對產品線和品牌進行改造要復雜和深刻得多。企業傳承,尤其是大型家族企業的傳承,其本質永遠是一場權力的游戲。商業戰略的成敗,往往取決于其背后權力結構重構的成敗。很顯然,宗馥莉上任以后,直言不諱地批評舊模式,并對舊聯盟進行“全面清洗”,很快引發恐慌和反擊。
與邁克爾一樣,宗馥莉早期在宏勝飲料的經歷,是她遠離父親權力中心的“象牙塔”。這讓她能相對獨立地試驗自己的管理模式。但真正的考驗在于,當她進入權力核心時,能否迅速擺脫“旁觀者”心態,像父親那樣,成為整個聯盟生態的管理者。
二代接班,在心理層面上往往需要經歷一個從“否定父親”以確立自我,到最終“繼承并升華”的過程。另外,一旦從旁觀者成為局中人,則應該轉向包容性和灰度管理,在業務和經驗上形成一種互補,在治理上形成一種平衡。
組織的運作,不是白,也不是黑,而是灰色的。任正非曾在《華為基本法》中對高層管理者提出一個很重要的素質要求就是:傾聽不同意見,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電影《教父》中有一句名言,“這是生意,無關個人”。
來源:億邦動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