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趙孟
界面新聞編輯 | 劉海川
近年來,中國生育率持續走低、晚婚晚育與少子化趨勢愈加明顯,三孩政策與各地配套試點雖相繼推出,但出生規模未出現根本性回升,育養成本、婚育觀念與公共服務供給間的結構性矛盾仍然凸顯。面對這一長期性挑戰,中央在編制“十五五”規劃建議時將“建設生育友好型社會、優化生育支持政策和激勵政策”寫入國家發展部署,顯示出在頂層設計層面對人口問題的再次強調與制度性推進。
今年,國家層面同步推進具體配套措施的力度更大:新推出的國家育兒補貼已開始全面申領,托育服務補助示范試點與個稅抵扣等舉措被一并提及,表明從財政支持到稅收激勵、服務供給等多條路徑正在被納入“十五五”政策工具箱。這些舉措能否形成協同效應、以及如何在不同地區和人群中實現更有針對性的落地,則成為檢驗這些方案成效的關鍵。
為此,界面新聞專訪中國人口學會副會長、中南財經政法大學人口與健康研究中心主任石智雷教授。他長期關注我國人口發展趨勢、生育政策效果與制度設計。早在2010年,石智雷開始研究中國低生育率問題,在湖北21個縣市區開展生育支持大型田野實驗,探究中國低生育率的演變趨勢,系統分析低生育率的影響因素和干預效果,并于2025年出版《中國的低生育率:演變趨勢、驅動因素與干預效果》。
石智雷深入分析了中國低生育率形成的原因和干預的效果,對“十五五”時期生育支持體系提出了前瞻性建議。 他強調,生育支持政策不能停留在一次性補貼或普惠給付,而應構建“全人群、全生命周期”的服務體系,從婚育、孕產、養育、教育、就業,到老齡化應對,形成系統性支持機制。更重要的是,他強調,人口發展應納入國家戰略高度:要維持適度生育水平,統籌人口、資源、環境關系,保障人口穩定、結構合理、區域協調,從而實現人口的長期均衡發展,為經濟社會持續健康運行提供堅實支撐。
生育率持續下降的成因及影響

界面新聞:三孩政策實施以來,國家和地方陸續出臺多項支持生育政策,您怎么看待三孩政策出臺后到目前的人口現狀和政策效果?
石智雷:整體來看,從三孩政策實施以來,我們的人口生育率、生育數量、生育規模都在持續降低。雖然在這期間,我們出臺了一系列關于產假、托育以及一些地方試點的補貼政策,但都沒有逆轉生育率下降的趨勢,而且未來的生育率還會持續降低,至少在“十五五”期間,生育率還會繼續下降。這是一個整體判斷。
界面新聞:生育率下降會對經濟社會產生哪些影響?特別是在教育、醫療、養老等公共服務方面。
石智雷:結合2024年、2025年最新的人口數據,我國的人口結構呈現出“增減分化”趨勢,老年人口不斷增加,嬰幼兒不斷減少,即老齡化、少子化趨勢依然在深化。具體表現為,初婚年齡進一步推遲,生育規模持續降低,老齡化程度持續加深。中國應該會在2030年左右進入重度老齡化時期,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時間節點信號。重度老齡化的基本標準就是60歲以上人口占總人口比重超過30%。這種人口結構變化帶來的問題是:進入勞動力隊伍的人口規模和比重越來越少,而60歲、65歲以上老年人口的規模和比重不斷增加。尤其是從2023年到2033年這十年期間,中國的老齡化會進入一個加速發展階段。
界面新聞:你能具體談談老齡化加速的原因嗎?
石智雷:主要的推動因素是人口的周期性規律。1962年—1973年左右,我們的人口出生總規模一直在2700萬左右。而這一撥人在2023年左右逐步進入老齡化階段,會助推我們的人口老齡化加速發展。要知道,我們現在每年出生人口大概只有800萬左右,只剩下當年的1/3。退休的人越來越多,進入勞動力隊伍的人越來越少。這種雙重夾擊下,我們的勞動力供給會逐步減少,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界面新聞:人口結構變化對公共服務會帶來哪些影響?
石智雷:這種變化會對我們的公共服務帶來很大的影響,出現供給的結構性的失衡。比如,我們以前在各地街道、社區、農村布局了很多幼兒園、小學,現在面臨一個資源重新配置的問題。學位數多,孩子不夠,適齡人群不夠,就會導致資源浪費。未來的教育投入,尤其是早期教育、基礎教育的投入會收縮壓縮。
與此同時,與生育、兒童相關的公共衛生資源投放也會浪費。包括現在很多地方的產科就倒閉了、關門了。各個地方每個縣、每個街道、每個區都有的婦幼保健院也面臨著資源投放過多而需求不足的問題。這不僅僅是以后不用建了,而是現有的還需要關閉、需要減少。
另一方面,我們的老齡化、高齡化加劇,對老年人口的公共服務,尤其是醫療的需求會越來越多。特別要注意的是,中國的人均預期壽命增長是全世界最快的,但是中國人的健康預期壽命比較短。換句話說,我們的預期壽命增加了,但不健康的預期壽命也很長,這就導致對老人的照護需求顯著增加,這方面全社會可能還沒有充分準備。
界面新聞:請你具體解釋一下“不健康預期壽命”。
石智雷:我們改革開放初期人均預期壽命是60歲、到2000年的70歲,再到今天平均80歲左右。從70歲到80歲,人均預期壽命增加了十年。而這十年的壽命,不健康的壽命增加了很多,有各種慢性病,甚至失能、失智。我們的高齡化跟不健康化疊加在一起,對醫療的壓力就非常大。這是"十五五"期間需要重點關注的問題。
界面新聞:各地推出了很多生育支持政策,你覺得成效如何?比如,最近湖北天門的生育支持政策很受關注,你怎么評價?
石智雷:總起上看,目前的支持生育政策成效很一般,并沒有哪一個地方因為生育支持而實現了生育走勢的逆轉。
關于天門,我們去調研過,2024年天門的出生人口確實有增加,出生人口同比增長17%,8年來首次由降轉增。但是2024年的增長有多重原因:一是政策激勵的原因,二是2024年是龍年,三是疫情后生育釋放的第一年,這些因素疊加在一起才有這個增加。如果跟2022年、2023年疫情期間相比,看起來增加很多,但那是因為疫情期間生育被壓制了。如果跟疫情前相比,其實沒有什么增加。我還發現,天門市2024年新生人口雖有明顯增加,但結婚登記數卻依舊持續走低。2022年全市辦理結婚登記4743件,2023年為4551件,2024年為3809件。因此,我對政策的刺激效果和新生人口數量增加的可持續性持謹慎態度。人口變化有自身長周期規律。
而且,從全國范圍看,2025年我們看到的數據是生育率持續下滑,出生規模繼續下降,這個趨勢沒有改變,也改變不了。
界面新聞:那你覺得天門的做法有可借鑒之處嗎?
石智雷:是的。天門市將人口問題提升到了地方發展戰略層面,“一把手”親自抓,分管領導具體抓,讓生養孩子得到社會的真心認可與支持。我覺得天門有三個方面值得借鑒:
第一,黨政一把手親自抓。人口問題是一個綜合的、長期的戰略問題,不是哪一個部門、哪個機構能管得了、能治理得了的,需要黨政一把手親自抓。天門在市委設了一個“人口工作辦公室”,這很有意義,可以協調各個部門、各個機構。
第二,他們推出的是“生育服務一條龍”。從孕前到孕中,到生育分娩,到分娩后,都有一系列的政策支持:免費的孕檢、免費的產檢、生育補貼、育兒補貼,如果有人想生但生不了孩子,還有輔助生育的補貼。這是一個全流程、全人群的支持,而不只是生完孩子給多少錢。
第三,他們把生育補貼跟住房銷售結合在一起。因為現在房子賣不出去,老百姓結婚也需要房子。生育二孩、三孩的家庭,買房子時可以獲得6萬元、12萬元的購房券,最多可以補到27萬元。他們通過生育補貼、住房補貼,把資產市場盤活了,這是很好的政策組合。
第四,他們不僅僅是給錢,還加強宣傳和文化建設。我們做生育支持,一方面政府要拿出資金,另一方面要加強引導宣傳,給大家樹立健康的婚育觀念。
界面新聞:除了天門,還有哪些地方的探索值得關注?
石智雷:其實很多地方都在探索,各有各的特點。有的地方在住房補貼上做文章,有的在教育減負上做文章,有的在醫療保障上做文章。但我想強調的是,這些探索都要因地制宜,不能簡單照搬。東部發達地區和西部欠發達地區,城市和農村,不同收入群體,他們的需求是不一樣的。比如說,對于城市雙職工家庭,托育服務可能是剛需;對于農村家庭,現金補貼可能更實用;對于高學歷女性,職業發展保障可能更重要。所以我一直強調,政策要有差異化、要體系化,要精準施策,而不是一刀切。
生育支持政策不能“一刀切”
界面新聞:我們注意到,不同群體的生育支持需求應該有所不同,我們現在的政策卻是整齊劃一的,對此你怎么看?
石智雷: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我們以往制定生育政策,總認為我給錢、給產假、給托育服務,就可以影響所有人群,可以立竿見影有效果,這種認識是片面的、錯誤的。每個人群對某項支持、某項服務彈性都是有差異的。
比如產假。產假的延長、實施,主要是對有正式工作的人,尤其是在國有企業、事業單位、單位比較好的,他們才能去請假、才會完全落實下來。而在廣大農村地區,農民是沒有產假的。對于個體工商戶,自由職業者,他也沒有產假。在小型企業、非正式用工的企業,他們也沒有產假,即使有,員工請假了可能也沒有工資,就不會完全落實。所以產假它可能只影響一部分人群,一部分有正式、穩定工作的雇員人群。而且還有可能對一些人群帶來不利影響。
界面新聞:產假還會帶來負面影響?
石智雷:我們研究發現,產假的延長有個閾值,大概在180天之后,對生育意愿和生育行為就不會有什么效果了。但是產假只要每多延長一天,都會導致女性就業更加困難。只要延長一天產假,就會對所有女性的就業帶來負擔、帶來壓力。不僅是那些工作不穩定的、沒有生育的人受影響,已經在職的人員,他們的就業發展空間也會受到壓縮,發展機會也會減少。
我們發現,產假的影響主要影響的是底層人群:低技能、低學歷、就業不穩定的女性,她們受影響最大。一方面找工作困難了,另一方面失業率增加了,最后是即使對于已經正在工作的在職人員,她們的就業發展空間也會受到壓縮。這種就業歧視不會明顯地在招聘中顯示出來,但面試的時候會以各種理由選擇男性,沒辦法去杜絕、去規避、去限制,是比較隱性的。另外在單位里面,晉升的時候、工資分配的時候,對女性也會做抑制,發展空間也會受到限制。
界面新聞:托育服務也有類似的問題嗎?
石智雷:托育服務主要針對的是雙職工家庭。男性就業、女性也就業,媽媽也就業,那就需要提供托育服務。但如果是單職工家庭——爸爸工作、媽媽不工作,或者媽媽工作、爸爸不工作,在這種背景下,托育的需求量就沒這么大。
另外,對于廣大農村地區,托育有規模效應,它需要鄰近效應。必須很方便,我送過去很便捷。如果送孩子要送半小時,那沒人會送。第二個就是需要很便宜,太貴的話還不如讓家里選一個人不工作。農村地區這兩個條件都不符合。一個村里面就幾個小孩,如果開托育機構就兩三個孩子,把孩子又送到很遠的地方去,農村也沒有車,下雨天的時候也不方便送,那就沒人送了。
如果托育不成規模,托育服務就做不起來。如果托育的需求量不成規模,托育機構的成本就很高,價格也壓不下來。所以在農村地區,托育是做不起來的。
我們曾經去幾個地級市調研,去看了幾個已有的托育機構,包括一些連鎖店。他們說正在運營的、專業的托育機構做得那么好,還有100個座位,現在只有40多個小孩,利用率達不到一半。政府還要讓他們重新建,他們說怎么建?現在建了之后誰來經營?能不能搞好還不一定。
界面新聞:那育兒補貼政策呢?
石智雷:育兒補貼政策在全國一盤棋、統一執行。所有的小孩,三孩以內都給每個月每個孩子300塊錢的補貼,這是所謂的“平等”,但這確實也有問題。具體來看,對于北京、上海、武漢這種大城市來說,一個月給300塊錢,沒有人會為了300塊錢生孩子,因為成本太高了,生活成本太高了。即使是城市里的一般家庭,也不會為300塊錢生孩子。但是如果這300塊錢給了甘肅、寧夏、青海農村的一個家庭,一個孩子給300,如果有三個孩子,一個月給900塊錢,夠一家人生活了。那么這個效果就非常明顯、非常有效。
那種所謂的“平等”,其實是另一種不公平,因為這個補貼可能僅僅讓西部地區收益了;對大城市的家庭來說,他們真正的需求并沒有得到滿足。
所以我們的公共服務、我們的生育支持政策一定要有差異化、一定要加強瞄準性,知道哪些人群有什么需要。我們的服務是滿足需求的,而不是為了花錢、為了表面的平等而設計的。錢花出去了,不顧實施效果,本身就是浪費,就是對全國人民的不負責任。
界面新聞:最近幾年大家越來越關注不婚人群和婚姻推遲,你覺得他們對整個人口形勢有多大影響?
石智雷:在整個社會經濟發展過程中,不同代際人群的生育意愿、婚姻意愿一直在變化,尤其是中國過去40多年發展這么快,現代化轉型這么快,開放度這么高,每一代人都不一樣。中國到目前依然是一個普婚的社會。在調查中發現,無論是農村大齡未婚男性,還是城市中大齡未婚女性,真正的不愿意結婚的人很少,所以我們現在婚姻匹配的結構性失衡是大問題。
但不同群體的情況不一樣。比如農村地區有大量的未婚男性、大齡未婚男性很多,但這個人群非常想結婚。我們去湖北一個農村調研,發現如果有女性離婚了,即使年齡很大、即使離婚有孩子,依然很受農村男性的歡迎。很多農村地區女的離婚后,很容易再找到結婚對象,并且很多時候男的還是初婚。而農村男性不行。男性離婚后,別說再婚了,沒結過婚的小伙子,家里情況還不錯的,也很難找到結婚對象。這些農村男性面臨婚姻擠壓很嚴重,他們很想結婚,但找不到老婆。
反過來,在城市地區有大量的大齡未婚女性。但城市地區的大量女性跟農村男性是兩個不同的問題、面臨不同的困境。城市里的未婚女性,主要是一些文化程度比較高、家庭生活還不錯、個人條件還可以的,這個人群挺多的。她們很大的問題在于,男性依然習慣往下找——男性會找比自己條件低一點的、年齡比自己小一些的。在這種情況下,這些優秀的女性要求高,因為工作壓力很大,她們很努力、很勤奮,也很優秀,可能就錯過了一個非常好的結婚年齡。35歲之后,她們想找一個更好的,可能就很難了。但她們依然有結婚的期待、意愿,并不是沒有。
界面新聞:對此你有什么建議?
石智雷:從政府角度講,我們應該有專門的部門、專門的第三方機構去研究她們、去關心她們。不只是提供所謂的相親服務,而是去了解這個人群到底面臨什么困境,去研究他們的需求。
界面新聞:最近審議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五個五年規劃的建議》也提到,要明確倡導積極婚育觀。現在社會上出現了很多恐婚恐育的觀念,而且很有市場,你怎么評價?
石智雷:我們現在看到,在網上并未形成對鼓勵生育、支持生育的輿論氛圍。只要你講多生育好,就會受到抨擊。如果講生孩子很難、養孩子很難、工作家庭矛盾等等,大家都容易去傳播、去轉發。但如果說生孩子好,就會受到很多人的抨擊、辱罵。這種文化是負面的,對我們生育的不利影響是巨大的。國家要加強對網絡文化的有效引導和治理,這個很重要,不是某個地方政府的工作。
當前年輕人對婚育的認知確實有了深層次的變化。我們最近在研究大學生婚育觀念,發現理工科院校的女生跟文科院校的男生,他們的婚育觀念是不一樣的。另外,隨著年級的變化,從大一到大四,大學四年的學習對他們的婚育觀念影響很大。我們現在在大學里面,對于德育、對于文化教育、對于傳統價值觀的重視不夠,往往重視的僅僅是知識和技術的學習。當然我們很重視思政課,但思政課是另外一個層面的。我們對于人的全面發展、對于他們的社會認知、社會化教育,以及他們對未來生活的規劃安排,關注度不夠。
高校不應該簡單地以職業發展、以就業為導向,應該是以學生的全面發展為導向。我們一直在建議,可以在初中、高中和大學試點“健康副校長”制度。我們現在有教學副校長、治安副校長,我們可以有一些醫院的院長、一些健康專家,在學校兼職做健康副校長。他們可以定期舉辦講座,不用很多,也不用經常來。健康教育不僅僅是針對學生,還要對老師進行培訓。
這里的“健康”不只是生理健康、心理健康和健康行為,還包括性、生育和婚姻文化的認知等等。我們應該有這種課程安排、有這種制度安排,這是有必要的,也是可操作的,是一種學科交叉、跨學科合作。
企業負擔需要政府正視
界面新聞:國家鼓勵企業自己也推出了生育支持措施,比如母嬰室建設等,你怎么看?
石智雷:這些政策都是好的,政府的扶持也是好的,如果能做出來效果也是好的。但問題在于,我們這些政策出來之后,成本都是讓企業承擔了。
對企業來說,在市場上競爭是很難的。我們去了幾個企業調研,比如有幾個私營醫院,員工都是女的。公司的人事管理非常規范正式,按照國家或地方的要求,產假有、津貼也有。但是200多號人都是女的,二孩、三孩政策實施后,很多員工需要休產假,企業運營怎么辦?一天不來還要給錢,這些企業就叫苦連天,經營不下去了。本來就是效益不好,現在又搞了這么多政策出來,成本越來越高,只能減少對女性員工的雇用。所以我說的是,我們制定了很好的政策,在實施過程中還要考慮誰承擔了成本、如何給他進行補償。我們要把這個做好,不然這種政策最后還是會反映到老百姓身上,最終還是會影響到生育。
界面新聞:面對生育歧視,你覺得有什么解決辦法?
石智雷:很多地方推出了反生育歧視專項工作,想法都是好的,但執行起來非常難,很難落地。即使有就業性別歧視,你也很難去取證。勞動力市場上的 性別歧視很隱蔽,發現成本非常高。這不只是中國的問題,全世界都有這個問題。
界面新聞:當前的生育補貼力度夠嗎?再提升多少合適?國家財政能承受嗎?
石智雷:我們的政策在持續加碼,各方面的補貼力度在提高,但同時國家財政壓力也很大,地方債務也很高,政策可持續性是大問題。目前每個月300塊錢,我們感覺確實很低。如果要鼓勵生育,應該加大補貼力度,需要增加。從目前來看,遠遠不夠。但是當前經濟發展不景氣,國家的財政能力也是有限的,這也是一個矛盾問題、大問題。
界面新聞:托育服務方面,制約我們的最核心瓶頸是什么?“十五五”期間有些什么突破嗎?
石智雷:托育服務的核心問題在于,供給和需要都有規模效應。這個需求必須達到規模之后,才能養活更多的托育機構。只有托育機構達到一定的規模和密度,老百姓的需求才會被激發出來。
這就是我們的一個托育發展悖論。現在的問題是:供給規模沒上來,托育需求也沒上來,導致供需都實現不了。有些托育機構很大,有場地和人員,而老百姓在小區、工作單位附近找不到,這是很大的問題。所以我們后面應該加強對小區周邊、小區內部的家庭式托育點建設,這應該是未來的方向。不要盲目求高大上,建設大型的托育機構,應該有效發掘社會閑散資源,把小區內閑散的場地、房屋、人員利用起來,提供更加便捷、便宜的托育服務。另外,再強調一下,農村地區的重點不是托育,農村地區應該是育兒補貼,所以政策不能夠“一刀切”。
構建全流程生育支持體系
界面新聞:關于“十五五”期間的生育支持政策,你還有什么建議?未來有沒有可能實現全面放開生育?
石智雷:有幾個很重要的問題:
第一,我們為什么只放開三孩,沒有放開更多孩子?因為我們現在的生育率1.1以下,遠低于政策生育率。真正生三孩的很少,四孩五孩的更少。我們現在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就是生育成本驅動階段。四孩、五孩對提高生育率不會起到作用,沒有必要去鼓勵,也不是未來的政策方向。
第二,我們鼓勵生育往往只關注到了已經結婚、能生孩子、已經生到第一個了,我們鼓勵生第二個、第三個。在整個生育人群里面,有很多男性女性結不了婚,還有很多女性結婚后想生孩子、生不出來,不孕不育,還有一些人因為家里的經濟壓力大、養不起孩子等等。我們應該構建一個覆蓋全生育周期的生育支持體系。這個很重要。生育支持不僅僅是那些已婚已育再生第二第三個,而是對生育全周期人群進行關注關心。尤其是要強調,生育支持應該是婚、孕、育一體的,而不是分開的。
界面新聞:說到生育成本驅動,就要面對生育成本的分擔的問題,國家、企業和家庭,應該如何承擔各自的責任?
石智雷:我們現在也發現這個成本有兩個群體承擔了:一個是女性,承擔了生育養育的成本;另外還有企業,也承擔了很多,包括產假、托育設施建設等等社會責任。所以你會發現,所有承擔責任的這些群體,他們的意愿都不足,信心都不高,這就是問題。所以我們要建立一個政府、企業、社會、家庭如何有效的分擔機制。
我覺得我們應該轉換認識,而不是說簡單建立分擔機制。如果生育這個事情,需要納入到國家戰略范疇里面來,就應該政府通過轉移支付來支持,沒必要說分擔。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把它轉成公共資源。西方的發達國家,尤其是北歐高福利國家,他們最早就是因為低生育率危機,建立了一個覆蓋全人群、全生命周期的福利體系。我們應該考慮的是加強公共服務的建設,而不僅是單純的支持生育、鼓勵生育,或者成本該誰來分擔。
界面新聞:對于“十五五”期間的人口工作,你有什么具體建議?
石智雷:我覺得有幾點需要做的:第一,我們要對人口發展動態進行監測、進行統計。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事情,不能僅僅依賴于統計上報的數據,而是要對人口變動進行動態監測。第二,我們要對已有的政策進行評估,尤其是我們剛出臺的育兒補貼政策。這個政策國家每年超過1000億元,每個家庭每個孩子每個月300塊錢。對于全國來說是巨大的支出,我們要進行實時的動態監測,看看效果怎么樣。對于不同省份、不同地區效果是什么樣?對于不同人群又怎么樣?然后進行適時的調整。政策肯定要調整的,要讓財政支出有效率,達到我們的效果。第三,我們更多關心的是結構性問題,而不是簡單的人口規模,不是說人口總量達到多少合適,而是一個結構性的問題,就是這種結構對整體的社會發展有什么影響,對經濟發展有什么影響,對人口的長期均衡發展怎樣。
界面新聞:你提到人口長期均衡發展,能具體談談嗎?
石智雷:我覺得我們應該把人口長期均衡發展納入到國家戰略來,而不僅僅是老齡化、少子化這樣割裂地看。人口的社會治理不能割裂,不能說把某一個人群單獨治理,我覺得不應該這樣,而是應該把人口長期均衡發展定位為我們的國家戰略。我們既然說人口是基礎性、全局性、戰略性的問題,那就應該有一個統籌的、全局的視野來看待這個問題,而不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
界面新聞:您對“十五五”期間的生育支持政策有什么期待?
石智雷:我期待“十五五”期間,我們能夠真正建立起一個全流程、全周期、全人群的生育支持體系。這個體系不僅僅是給錢、給假期,而是要解決年輕人在婚育過程中面臨的實際困難:住房問題、就業問題、教育問題、醫療問題、養老問題等等。同時,我們要加強婚育文化建設,營造一個生育友好的社會氛圍。要通過網絡治理,遏制那些極端的、負面的聲音,讓正面的、積極的聲音能夠傳播出去。最重要的是,要把人口問題真正提升到國家戰略層面,黨政一把手親自抓,各部門協同配合,形成合力。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真正應對人口形勢的嚴峻挑戰,實現人口高質量發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