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 口述|蔡山海
采訪|李響
2023年,蔡山海關掉經營穩定的照相館。此后的三百多個日子,他以獨立攝影師的身份,穿行八萬多公里,行走在中國的各個角落,用鏡頭創作出《逍遙三章》,其中的不少照片贏得粉絲和攝影師同行的熱烈反饋。2025年他再次出發,這一次他駛向東北,一片“真正能代表中國普通縣城生活”的土地。他曾深夜驅車在有猛虎出沒的鄉道;在老廠區里聽退休工人講述三線往事;在練歌房、小舞廳里體驗當地人的消遣娛樂;和鐵路旁排練的大學生樂手談天說地……他在創建一份屬于當代東北的影像檔案——那里有魔幻的現實、流動的生命,更有最真實的生活體驗。未來三到五年,他要把鏡頭一直對準東北,和東北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以下是他的口述。
從漠河的秋到丹東的秋
蔡山海這個名字,是我給自己改的,來自一句歌詞“我依賴大海,并且信仰高山。”20歲時家人送了我一臺卡片機當生日禮物,冥冥之中讓我跟攝影產生了緣分。
我今年大部分時間都在東北,九月這次是沖著東北的秋天去的。我走了三條線,丹東到綏芬河、哈爾濱到阿爾山、根河到漠河。我看到了漠河的秋天、阿爾山的秋天,丹東的秋天……隨著時間和空間的流轉,我一直在看秋天,十一月初再出發就是去拍冬天了。
最近三年的春節,我都是在東北過的。今年春節,我在路上,好多人邀請我去他們家過春節。有人問我,為什么那么喜歡待在東北,我的回答是,我在東北得到了強烈的情緒反饋。
東北人很直接,沒有太多防備心。舉個例子,我曾在長江邊看到有人偷偷摸摸捕魚,我就停車和他們聊天,問有沒有魚、撈什么魚,對方回答“不知道、不清楚”。這種冷漠讓我很尷尬,我明明看到他們戴著頭燈、拿著漁具。在東北的同江市,人們給我的反饋完全不同,那些捕大馬哈魚的人不僅和我聊天,還問我要不要吃,完全不把我當外人,恨不得拉我去體驗捕魚生活。我在甘肅、山西走過,當地人也很熱情,但還是比不過東北人。東北人甚至會說,“晚上住我家也沒事,雖然條件簡陋些,你只要不嫌棄就行”。
我在東北一次都沒有被宰過,東北人永遠都是熱心腸。如果把東北比喻成一個異性,我想去東北,就像想去這個異性的家里。她永遠熱烈歡迎,你說什么她都有回應,這樣的異性很難讓人不喜歡。所以,我想說,我要和東北“談三年、五年戀愛”。
熊與虎
我是江蘇人,在我看來,江蘇、浙江等沿海地區太過發達,無法代表中國大部分普通人的生活狀態。真正能夠代表中國縣域情況的,除了中原,就屬東北了。東北的農業、工業、山脈河系,以及人口流失、生育率走低等特點,在全國具有很強的代表性。
東北的振興大概要靠旅游業。最近我在大興安嶺采訪了很多民宿老板。他們都說,沒有哪年的九月像今年這樣火爆,從一號到三十號,九月的根河一直人滿為患。我想大概是因為小紅書,人們看到大興安嶺的秋天如此美。這里的旅游業明后年只會更火。
東北的每個城市都有記憶點,我最喜歡的是撫遠市。撫遠在中國版圖大公雞的最東邊,一個農業和漁業為主的城市。很多年輕人為了體驗東極村的第一縷陽光來到撫遠,那里還有處于中俄邊界的黑瞎子島。我是一個歷史迷,黑瞎子島在清朝時都是中國的,后來一半割給了蘇聯。很多游客來黑瞎子島,除了眺望中俄邊界,還來看熊。島上有個動物園,養了200只熊,黑瞎子島就是以此命名的,聽說俄羅斯那邊還有很多沒被圈起來的野生熊。
撫遠這個小縣城既有文藝,又有旅游景點,還有我感興趣的人文,三部分結合得很好。
大興安嶺的虎林市也讓我印象深刻。虎林有個珍寶島公園,是東北虎聚集生存的地區。我去那里,是為了跟拍一個從浙江回老家的年輕人。他和家人在珍寶島公園不遠處生活,一個只有五戶人家的偏遠村子,離最近的鎮子開車也要五十分鐘。我看他們在冰面上打洞捕魚,還跟當地人一起捕林蛙。離開他們家時,他們叮囑,附近有老虎出沒,咬死了村子上五六戶人家的看門狗,還給我看了之前發現的老虎腳印。當晚,路的兩邊是黑壓壓的樹林,冬天路上還結了些冰,我不敢開太快。沒多久,恍惚聽到一陣低吼。為了辨清聲音,我搖下車窗,那是我從未聽過的聲音。我很肯定,那大概率就是野生東北虎的叫聲。那段路一點光亮都沒有,車上就我一個人,我處于一種又緊張又刺激又興奮的狀態,甚至汗流浹背,就這樣開了二十多分鐘,才脫離了危險地帶。對我這個來自平原的人來說,那次經歷太魔幻了。
生來就為了離開東北
東北有很多帶地方特色的“小舞廳”:三四十平的屋子,一個小舞臺,想唱歌就上臺唱,沒人會管;舞臺下的卡座可以點啤酒,卡座和舞臺之間是“跳舞”的地方,也是當地人消遣、喝酒的空間。東北還有很多練歌房,從遼寧到黑龍江,我一路走來,發現整個東三省都有這樣的練歌房。有一次我很好奇,想知道什么叫練歌房。我是下午進去的,看見一個穿著暴露的大姐。進去我就懂了,原來就是 KTV 嘛,我覺得南方是沒有練歌房這三個字的。
東北老齡化特別嚴重,在小縣城遇到年輕人的概率非常低,就像看見大熊貓一樣。小地方的人口被更發達的城市吸走,一層又一層虹吸。每次遇到老人,我都會問:“您的子女現在生活在哪里?”問了有上百號人,大多數年輕人的去向是城市,或是南方,很少有大學畢業后回本地的。在黑河學院,我遇到了一幫搞音樂的年輕人,當時他們在鐵路上排練。他們大部分是東三省的,提到未來的打算,大多表示想去南方,覺得那邊機會多。所以我更加確信:東北人似乎生來就是為了離開東北的。東北人就像候鳥,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南方,只有在春節時才回東北老家。
一個人在路上
我的童年比較自由,流動性也很大。2014年,家里托關系給我找了份工作,很安逸,安逸到讓我害怕,一年后我辭職了。我用僅有的積蓄買了第二臺相機,背起背包,走了一趟西北,去了一趟拉薩。這次旅程讓我感受到了生命的自由。
2019年我大半年都在路上,去了中國很多縣城,見識了各式各色的生活,拍攝習慣也發生改變,攝影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走到哪就拍到哪。2021年開始,因為疫情我沒法自由出行,就在老家縣城開了一家照相館,兒童、婚紗、婚禮、寫真、活動,什么都拍。我的店運營得不錯,一年能穩定收入二三十萬,但是我總覺得缺了點什么,大概是沒人和我聊宇宙吧。
2024年,我關掉照相館,開著我那輛老車再次出發,用“平推”的方式記錄中國。我是個虛無主義者,我無法確定自己在做的事是否有“意義”,直到我拍的那些照片陸續被人看到:把心事寫滿庭院的福清老人、在村里砌城堡的陳天明、在溶洞里翩翩起舞的守窖人……我在小紅書上分享了很多“走地仙”的故事。當有人可以為這些影像和文字停留片刻時,我想,終于有人可以和我聊聊宇宙了。2025年初,我開始了東北的拍攝,繼續看山,看海。
有人會問,這么長時間,一個人在路上,會不會有心理困境?2019 年確實是我的生命的低谷,但近 5 年的生命狀態,可以用源源不斷的正向來形容。一個人在路上,我是樂在其中。而且我不斷有收入,根本不覺得這是一件內耗的事情。
我現在的收入來源很雜,自媒體賬號占一半,其他占一半。我的社交平臺粉絲量還可以,流量也不錯,很多手機廠商找我合作,比如華為、OPPO 都會找我去拍攝手機樣片。2023 年是最好的一年,很多手機廠商寄樣機給我,我賣手機都賣了 20 多個。去年就只賣了十來個,今年只有三四個。我還有一些雜志約稿,時尚雜志委托拍攝的收入,也接一些私人拍攝。去年我在路上三百多天,總共花了十七萬,還存了十三萬。今年只有去年的一半。我對自己要求不高,能平掉支出就行。
有些攝影師不愿拋頭露面,不經營自己的社交賬號,自然無法獲得社交賬號帶來的收益。我肯定是有商業思維的,而且執行力強。我是個長期主義者,不會腦子一熱沖動做事,所有事情都是有條不紊地計劃,覺得時機到了、準備充足了才會去做,做事也會比較持之以恒。只要定了目標,哪怕付出生命也一定要做到。
未來我不可能一直在路上,最近我決定搬去杭州生活。等我五六十歲了,或許還想去北京發展。我希望自己的生命狀態一直都是有所期盼,有所變換的。我很擔心自己的生活變得一成不變。
——完——
作者李響,界面新聞記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