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田鶴琪

2020年9月22日，中國在聯合國大會作出莊嚴承諾：二氧化碳排放力爭于2030年前達到峰值，努力爭取2060年前實現碳中和。

一場經濟社會系統性綠色革命席卷而來。如今，中國“雙碳”戰略已實施整整五年，交出了一份怎樣的“答卷”？

近日，界面新聞圍繞“雙碳”五周年成果、全國碳市場、零碳產業園以及全球去碳進程等話題，專訪了國家應對氣候變化戰略研究和國際合作中心原副主任馬愛民。

馬愛民自1998起專職從事應對氣候變化工作。他曾代表中國政府參加氣候變化公約和政府間氣候變化委員會相關談判，并參與應對氣候變化立法、規劃、制度設計、能力建設、中國清潔發展機制基金管理等方面工作。他也是全國碳市場建設、國家核證自愿減排量(CCER)簽發重啟的重要參與者之一。

以下是專訪實錄，刊發時有所刪減。

制度創新是未來工作重點

界面新聞：如何評價過去五年中國在“雙碳”目標落地方面所取得的成果?

馬愛民：政府政策層面，完成 “1+N” 政策體系頂層設計，搭建“雙碳”工作的總體框架。

企業層面，推進企業碳排放核算、核查與報告制度。“十四五” 前只在地方碳市場試點范圍內有局部實踐，全國性工作體系近年才開始大力構建。

項目層面，控制溫室氣體排放聚焦 “增量” 與 “存量”。一是抑制新增碳排放，二是削減既有碳排放，采取了在環評中納入碳排放評價、在節能審查中增加碳排放審查等措施。

產品層面，生態環境部牽頭建立產品碳足跡認證與標識制度，目標覆蓋200個重點產品，目前已試點部分產品，后續將延伸至更多細分品類。

社會公眾層面，構建了碳排放相關信息披露制度，如《企業環境信息依法披露管理辦法》明確碳信息披露要求，保障公眾知情權與社會監督。財政部聯合生態環境部共同發布《企業可持續披露準則第1號——氣候（試行）》（征求意見稿），面向社會公開征求意見，目的是將氣候相關議題真正納入企業核心經營與決策體系。

制度創新是未來“雙碳”工作核心方向之一。氣候變化與碳排放問題是在過去政策、技術條件下產生的，舊思路難以根本解決現存問題，需通過新政策、新技術、新機制創新，適配低碳轉型需求。

界面新聞：如何評價全國碳市場啟動以來的整體表現？全國碳市場建設還有哪些有待提高之處?

馬愛民：我國碳市場的探索與發展，至今已走過近15年歷程，最早可追溯至2010年前后提出碳市場構想，從初期的研究設計、地方試點，逐步邁向如今的全面實施階段，這本身就是一項重大進展。

2021年全國碳市場上線至今，運行呈現兩大鮮明特點。

一是整體平穩符合預期，碳市場核心要素已基本具備，近四年無重大意外，碳價雖有波動但總體合理。

二是交易活躍度待提升，金融屬性較弱，“履約導向” 明顯，交易集中在履約窗口期，全年分布不均，且大宗交易占比高，這類交易價格更低，反映企業對成本敏感。

之所以呈現這一特點，本質是初期市場運行的階段性特征。此前全國碳市場僅覆蓋發電一個行業，交易主體也只有重點排放單位，交易產品僅為配額現貨，缺乏多元化主體和衍生品，市場長期預期不清晰，難以形成活躍的交易氛圍。

未來碳價有望長期保持100元以上

界面新聞：8月25日，《關于推進綠色低碳轉型加強全國碳市場建設的意見》正式發布，這是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首次針對全國碳市場建設發布文件，這意味著什么？《意見》將為全國碳市場建設帶來哪些突破性影響？

馬愛民：中辦、國辦發布的《意見》，為我國碳市場長期發展提供了指導，明確分2027年、2030年兩大節點的發展目標，且各有側重。

2027年前聚焦 “范圍擴展”：全國碳市場覆蓋工業領域主要部門，自愿減排市場為重點領域開發方法學，通過 “量的擴張” 覆蓋更多排放源與減排場景。

2030年轉向 “質量提升”：全國碳市場以總量控制為基礎，實行配額有償與無償結合分配；自愿減排市場建成 “誠信透明、方法統一、參與廣泛、與國際接軌” 的市場體系。

《意見》核心是推動碳市場建成 “更加有效、更有活力、更具國際影響力” 的市場體系。

讓市場 “更有效”，一是擴大覆蓋范圍，呼應2027年目標，納入更多領域與排放量以發揮調控作用；二是收緊配額發放，強化約束倒逼企業減排；三是傳遞合理碳價信號，通過有償分配反映真實減排成本。

激發市場 “活力”，包括豐富交易產品，如允許開展碳抵押、碳質押；擴大交易主體，如鼓勵金融機構、自愿減排市場納自然人；風險端強化管控，加強監管、建穩定機制。

增強 “國際影響力”，一是參與國際規則制定；二是實質性融入國際市場，當前我國尚未出臺參與國際市場合作的具體規則，例如國家核證自愿減排量(CCER)與國際市場的銜接問題仍待明確，這是未來重點。

界面新聞：今年上半年，全國碳價持續走低，原因為何？從長期來看，碳價上漲空間有多大？

馬愛民：我國碳市場的碳價雖存在一定波動，但總體符合預期。

影響碳價的因素眾多，既包括當前的排放控制目標，更關鍵的是供需關系，而供需關系又與企業對未來形勢的預判密切相關：若企業預判未來幾年或次年碳市場配額會趨緊，當前就會增加碳配額購買量，推動價格上漲；若企業認為未來兩年配額發放不會太嚴格，自身無需大量購買，碳價自然難以走高。

同時，碳市場有固定的履約周期，通常在履約期臨近的一兩個月內，企業購買量會集中加大，這也是當前碳市場的顯著特點之一。

對于長期碳價的上漲空間，目前很難給出精準預期。核心原因在于碳價受供需關系直接影響，當前雖明確碳配額發放會逐步收緊，但具體收緊幅度并沒有明確。

不過，從趨勢來看，未來碳價大概率會出現長期維持在100元以上的階段。至于當前碳價有所回落，我認為主要是企業對未來市場預期的反應。

未來兩年是CCER市場關鍵期

界面新聞：全國溫室氣體自愿減排交易市場自2024年1月22日啟動，2025年3月，首批國家核證自愿減排量(CCER)成功登記并上市交易。如何評價當前CCER市場的表現情況？目前還存在哪些問題和挑戰？有何建議？

馬愛民：分析自愿減排市場，可聚焦供給與需求兩大核心維度。

供給側核心是方法學制定，這決定了項目開發領域。《意見》提出2027年覆蓋 “重點領域”，但未明確具體范圍。實際推進中，生態環境部2023年至今年兩次征集方法學建議，收約600條反饋，領域廣泛；篩選需符合五大標準：有真實可量化減排潛力、社會關注度高、方法學成熟無爭議、契合“雙碳”政策、不影響可持續發展。

自愿減排交易市場核心價值在于向社會傳遞明確信號：除了全國碳市場覆蓋的重點高排放領域，其他領域同樣存在減排潛力；且當前市場選擇的領域，多是低碳技術處于發展初期、有前景但暫存困難的方向。

從長期看，自愿減排市場的覆蓋范圍必然會逐步擴大。我判斷《意見》所指的 “重點領域”，將集中在能源、工業、建筑、交通運輸、廢棄物處理、農林等領域。

需求側關鍵在于CCER的應用場景。當前CCER主要用于三方面：全國碳市場履約抵消、地方碳市場履約、機構和大型活動碳中和。未來還有可能用于國際履約，例如用于國際民航組織制定的碳減排和抵消計劃等，這是未來擴需求的可能方向。

總體而言，未來兩年是自愿減排市場關鍵期：供給側需開發更多新方法學，需求側要擴大應用場景，推動市場持續發展。

界面新聞：全國碳排放權交易市場已明確將八大高耗能行業納入覆蓋范圍，目前電力、鋼鐵、建材、有色四大行業已順利進入實操階段。下一個被納入的行業是什么？碳市場擴容的整體規劃路徑應如何推進？

馬愛民：碳市場要為實現碳達峰服務，而要服務好這個目標，就必須在碳達峰之前，把主要排放源、重點工業領域都納入碳市場，所以原定將八個重點排放行業納入全國碳市場的工作應該在實現碳達峰前完成。

目前已有發電行業和鋼鐵、水泥、鋁冶煉三個工業部門納入了碳市場，按照現有政策文件明確的目標，剩余未納入的工業部門，將在 2027年之前全部完成納入。

至于未來哪個行業會優先納入，我認為現在已經不是討論 “優先順序” 的問題，關鍵還是看哪個行業更具備納入的條件，所以不會再刻意去挑選優先納入的行業。

從覆蓋規模看，全國總碳排放量大概在130億噸左右，目前已納入的四個行業的排放量加起來約80億噸，已經占到全國總排放量的60%，因此，只要全國碳市場運行能夠實現規劃目標，落實2030年前碳達峰目標就有了基本保障。

界面新聞：2025年 “零碳園區” 首次被寫入政府工作報告后，各地掀起建設布局熱潮，國家發改委等三部門今年6月也已印發《關于開展零碳園區建設的通知》明確頂層設計。在當前實踐中，零碳園區取得了哪些核心進展？又面臨哪些突出問題？

馬愛民：重點推進零碳園區，核心源于我國碳排放結構特點：我國工業排放在全國總碳排放中占比顯著高于發達國家，且工業排放多與能源消耗相關，而園區作為工業最集中的載體，碳排放占比頗高，成為降碳關鍵抓手。

園區推進降碳有單個企業不具備的 “協同治理” 優勢：園內企業形成產業鏈后，半成品可直接供下游企業作原料，縮短運輸距離以減碳；同時園內基礎設施可共享，為減污降碳提供便利。

當前零碳園區發展面臨的問題，部分與其他低碳領域類似：一是意識層面，相關主體是否有主動推進零碳的意愿；二是條件層面，是否有足夠技術與資金支撐。此外，園區還需解決額外問題——園內企業間的協調協同。零碳建設需多企業配合，如何統籌各方需求與行動，是重點考量方向。

資金需求的本質是投資轉向

界面新聞：今年1月，國內首份氣候變化雙年透明度報告發布，其中透露，中國碳中和資金缺口達268萬億元，當前發展中國家獲得資金支持仍面臨挑戰，您如何看待這一問題，中國該如何應對和解決？

馬愛民：資金是實現碳達峰、碳中和目標的重要支撐條件之一。不應將“雙碳”資金需求簡單等同于資金缺口，其本質是投資投向的轉變。

推動資金投向轉變，目前已展開多維度探索：機構層面，中國環境科學學會成立氣候投融資專委會、中國金融協會設綠色金融相關專委會，聯合各方探索綠色投融資路徑；資金來源上，財政端靠政府公共資金引導，社會端依托金融機構，如央行曾設碳減排支持工具，目前正研究將綠色低碳指標納入金融機構考核，推動其傾斜低碳領域。證券部門推動發行綠色債券，也成為金融支持低碳發展的重要方式。

企業層面，需遵從政府部門發布的產業指導目錄， 避免投資于高排放、高污染、高資源消耗的行業。碳市場是調節企業投資的關鍵機制：鑒于“排放有成本，減排有收益”，高排放企業需購買碳配額，促使資金流向低碳企業，碳價市場信號也會刺激企業優先投資低碳領域，從制度層面倒逼資金投向調整。

界面新聞：去年COP29大會在召開首日，各締約方就《巴黎協定》第六條第四款的標準及其動態更新機制達成共識，標志著全球碳市場正式啟動。這將帶來哪些機遇？中國又該如何把握？

馬愛民：關于《巴黎協定》第6條以及 COP29 推動的全球碳市場相關進展，可以先從第6條的整體框架入手，其明確了兩類不同的國際碳合作方式。

6.2 條機制：偏向政府間雙邊多邊合作，類似《京都議定書》“排放貿易”，無國際統一操作標準，由合作雙方自行約定規則。

6.4 條機制：偏向 “項目級” 合作，類似《京都議定書》清潔發展機制（CDM），有統一國際規范，項目審核、減排量核算等均按通用規則執行，無需相關國家另定規則，能降低參與成本、提升碳信用通用性。

要把握6.4條機制的機遇，還需應對幾個關鍵現狀：首先，6.4條相關的國際談判未完全收尾，具體操作細節仍有待明確；國內尚未建立配套參與機制與管理制度，還需要協調統一在一些問題上的認識。

企業層面，不少中國企業已自主參與VCS（自愿碳標準）、GS（黃金標準）等國際自愿碳信用機制，但這類參與無需政府批準，產生的碳信用轉移不計入國家NDC核算，目前暫無限制。

全球碳中和進程未發生改變

界面新聞：今年以來，全球去碳進程出現顯著倒退，包括美國再次啟動退出《巴黎協定》程序并公開放棄碳中和目標，多個能源巨頭紛紛削減可再生能源投資、重返化石燃料核心業務。您怎么看？中國堅持“雙碳”戰略不動搖的原因和底氣何在？

馬愛民：當前全球氣候治理的部分 “倒退跡象”，源于兩重現實因素：一是全球經濟下滑放緩氣候行動節奏；二是俄烏沖突打亂歐洲能源布局，歐洲因依賴俄油氣、需填補能源缺口，被迫調整退煤、廢核等短期目標。

但需明確，除美國外，歐洲各國長期碳中和目標未變，短期調整未撼動全球碳中和進程。

另外，應理性看待美國的退出。這需關注兩點：其一，美國氣候政策呈階段性波動，未來政府或調整立場，未必長期游離全球氣候治理體系；其二，美國地方政府與企業的低碳行動并未完全停滯，全球低碳轉型不可逆，企業為搶占市場、規避風險，仍會主動投身低碳領域。

中國堅定推進“雙碳”目標，有三重核心支撐：一是科學認知與自身利益驅動。國際社會已共識氣候變化由人為引發且危害發展，中國幅員遼闊易受不利影響，應對氣候變化符合自身長遠利益，“不是別人要我們做，而是我們自己要做” 的認知，奠定了堅定決心。

二是政治承諾與高質量發展契合。“雙碳”目標既是中國履行國際義務的大國擔當，更是國內產業升級、能源優化、培育新質生產力的抓手，與高質量發展方向一致，獲堅實政治與政策支撐。

三是能力支撐與實踐信心加持。中國在新能源、新能源汽車等領域已實現跨越式發展，證明低碳轉型執行力，也具備引領全球低碳產業的潛力，過往實踐為目標落地提供保障。